第八十五章 樱花谢了

铿惑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淡去，眼前的黑暗仿佛吞噬了他所有的视野，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一万年，在这失去了时间概念的黑暗中，他渐渐沉睡过去。<br/>　昔日的千羽学园如今只剩下残砖断瓦和一个犹如陨石轰击过的大坑，一个男人静静地躺在正中央，身边环绕着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br/>　那些光点似乎失去了活力一样，渐渐熄灭，有少量的光点慢慢落在了铿惑的身上，消失不见。<br/>　不知何时，沉沉的暮霭中，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铿惑失去意识的身体旁。<br/>　“打得这么凶，应该不是一伙的吧……”八重樱缓缓蹲下身体，戳了戳铿惑的脸颊，“死了？好像还没……”<br/>　八重樱有些惊讶地看着铿惑身上密密麻麻的如同被扔进离心机里甩了几百个小时的撕裂状伤口：“这都死不了？”<br/>　“你在等什么？赶紧走啊！在这里多留一秒都有可能让‘那个东西’醒来！”一道黑雾从八重樱的背后缓缓浮起，一双猩红色的眼睛似乎在警惕地看着西北方。<br/>　“也对，我们走吧。”八重樱轻轻提起铿惑的身体，抗在了自己的肩上。<br/>　“对……你干嘛？”那个黑影仿佛被八重樱吓到了一样，“我是说我们快点回去！”<br/>　“对啊，我们回去。”八重樱扛着铿惑依然步履矫健，几个闪跃便离开了千羽学园。<br/>　“回去就回去！你带上这个家伙干嘛！”<br/>　“他留在这里，会死的。”<br/>　“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啊！这才多会你就又捡个累赘回去！”那个黑影似乎被八重樱气得抓狂，在她的身边不安分地盘绕着，“快扔下！”<br/>　“就不。”<br/>　“你脑子有病吧！带上他干什么！他就要死了！你要拿回去剁点葱花蒜头加点水炖上一锅香喷喷不成？！”<br/>　“闭嘴。”<br/>　八重樱没有注意到，铿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似乎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悄悄愈合着。<br/>　……<br/>　铿惑的眼前出现了光，他定睛看去，看到的却是一个在学校中日常生活的画面。<br/>　但那却与他印象中的校园生活完全不同。<br/>　画面中的那个女生打开书桌的抽屉，骤然发出一声尖叫，一只蜘蛛从她的桌膛里爬了出来。<br/>　那个女生坐在教室里，正当老师回过头写板书的时候，一个纸团砸在了她的头上。<br/>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对那纸团做出反应，仿佛已经习惯了一样。但投掷者似乎对她的表现十分不满，接二连三的纸团纷至沓来，甚至旁边的同学都开始偷偷笑了起来，同样纷纷窝起纸团，耍猴一样向她掷去。她默默忍受着，期盼着老师快点写完板书。<br/>　可是当老师写完板书回身的时候，众人又停止了刚才的动作，齐刷刷地坐好看向黑板，老师皱了皱眉头，说：“由乃同学，把你身边的纸团捡起来。”<br/>　由乃小声且怯懦地回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捡那些已经铺满她身边地板的纸团，当她捡起离旁边的同学的座位比较近的纸团的时候，那名同学却有些嫌恶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br/>　“对不起……”由乃小声地说着，十分迅速地把纸团捡起来，仿佛怕弄脏了对方脚下的地板一样。<br/>　当她把最后一个纸团塞进抽屉里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皱皱巴巴的纸团上写着：<br/>　“去死吧，丑八怪！”<br/>　由乃深深地低下头，把上半身伏在桌面上，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br/>　“由乃同学，请认真听课。”讲台上的老师用压迫力十足的声音说道。<br/>　“啊……是……”<br/>　铿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幕的画面在他眼前飞过。<br/>　她在厕所的隔间里，被不知什么人从外面浇了一桶水。<br/>　她的鞋子不翼而飞。<br/>　她的体操服被剪刀在重要部位剪出三五个大洞。<br/>　她哭泣着，却没有人向她伸出手。<br/>　她试着向老师求助，但老师的回答却是：“像亚岛同学这样连路过的小猫都要摸一摸的有爱心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由乃同学，我一直听别的同学说你的人际交往问题有些大，我希望你能找一下自己的原因，请不要做背地里诽谤别人的这种事。”<br/>　她想向家人诉说自己的痛苦，但每日忙得焦头烂额的父母却无暇顾及。<br/>　直到有一天老师来家访，告诉她的父母她在学校和同学们的相处不太好。<br/>　由乃本满怀希望地以为父母会重视这件事，但在满脸疲惫之色的母亲送走了老师之后，回过头来却是对她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怨恨的大喊。<br/>　“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好学校念书！你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怎么连跟同学好好相处都不会！你到底想干什么？！”<br/>　她那阴沉黑暗的世界里仅存的光，熄灭了。<br/>　她开始麻木地对应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br/>　久而久之，周边的同学也对她这种毫无反应的行为感到了无聊，开始追求一些更过分的玩法，试图激起她的反抗。<br/>　就在她们拿出了美工刀，将她逼在仓库的角落的时候，她们终于收到了想要的反应。<br/>　“你们……你们别过来！！”由乃用颤抖的手拿着另一只美工刀，在身前直直地伸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对方拒之千里。<br/>　“哟？”那些长期以欺凌为乐的学生不惊反喜，一脸欣喜之色地靠了过去，“由乃小乖乖竟然学会反抗了？真是让人……”<br/>　“开心啊！”响亮的耳光轻而易举地绕过由乃拿着美工刀的手，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br/>　由乃仿佛被这一巴掌打得丢了魂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拿着美工刀的手都慢慢垂下。<br/>　对方十分开心地揪住由乃的头发，像揪着一只猴子一样来回拖拽着，让由乃无法站稳。<br/>　长年以来对方在由乃心中建立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丁点勇气淹没。<br/>　她曾经反抗过。<br/>　她曾经努力反抗过。<br/>　但是每一次对方都将她的反抗踩在脚下，变本加厉地“惩罚”自己的反抗。<br/>　久而久之，由乃学会了顺从。<br/>　只要顺从，就不会再进一步受伤。<br/>　只要顺从，她们尽兴过后就会离开。<br/>　只要顺从……<br/>　由乃的双眼空洞无神，双手颤抖着垂在身体的两侧，任由对方如同拽着一个破布娃娃一样随意地拉扯着，殴打着，喝骂着。<br/>　只要……只要忍耐这一会就好了……<br/>　……<br/>　但是……<br/>　一滴泪珠还是从她的眼角滑落。<br/>　还是希望……谁能来救救我……<br/>　救救……无力反抗的自己……<br/>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好……<br/>　拜托了……请给我……活下去的勇气……<br/>　……<br/>　这段记忆渐渐灰白，最后定格在那几个女生离去的背影上，为首的那个女生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路边的猫咪。<br/>　“对不起……”铿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如果能做出表情的话会是怎样的狰狞可怕，但痛苦和愤怒的情感在他的心中不断地交替，“我……拯救不了你……”<br/>　“对不起……”<br/>　·<br/>　八重樱扛着铿惑走进房间，嗵的一声把他扔到了客厅的地上。<br/>　从八重樱身后飘出的黑影化作一团烟雾，包裹住铿惑的身体，慢慢飘了起来，向着旁边的厨房飞去。<br/>　“你要干什么？”八重樱瞥了一眼绯狱丸。<br/>　“你不是要炖一锅香喷喷……”<br/>　也许是感受到八重樱眼里越来越浓的杀气，绯狱丸十分识相地止住了话头：“那你带他回来干什么？这人之前不还糊了你一脸辣椒面？”<br/>　“他要死了。”八重樱犹豫了一下，对着那团黑影说道。<br/>　“嗯，尤其是被你刚才在地上砸了一下之后。”被称作绯狱丸的黑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你要弄死他就干脆点好不好？弄死了咱们早点上路行不行！”<br/>　“你把他体内的崩坏能吸出来。”<br/>　“这不就对……什么？”那团黑影十分人性化地向后一窜，“你嫌崩坏能影响肉质？”<br/>　“他正在死士化。”八重樱的目光锁定在了铿惑的身上，身为拟似律者的她对崩坏能的反应十分敏锐，她能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状况。<br/>　在那惊天动地的撞击中，这名男子奇迹般地竟然没有被反震之力震死，也没有因高空坠落而摔死，这之间的谜题八重樱想不明白，但这并不能影响她的判断。<br/>　铿惑的身体正在被大量的崩坏能侵蚀，那些不断愈合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崩坏能正在将他改造成类似于丧尸的生物，而第一步就是先修复他的身体。<br/>　当他的身体修复完成的时候，恐怕崩坏能就会开始真正的侵蚀了。<br/>　“我不干！”<br/>　八重樱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刀抽了出来。<br/>　“好好好你是老大你是老大我吸还不行吗。”绯狱丸磨磨唧唧地附身到铿惑的身上，一丝丝晶莹得如同星辰般的能量从铿惑的毛孔，伤口甚至口鼻中缓缓飘出。<br/>　八重樱看了看铿惑：“生死由天，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br/>　……<br/>　卧室里，八重樱把沾了凉水的毛巾拧干，轻轻搭在德莉莎的头上。<br/>　德莉莎呢喃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梦呓。<br/>　八重樱的手指轻轻抚过德莉莎滚烫的面颊，看着那与自己深爱之人有着七分相似的脸颊，一时之间竟沉默了下来，仿佛时间都要在此刻凝固。<br/>　然而这沉默却被绯狱丸低哑的声音打断：“还没下好决心吗？”<br/>　绯狱丸倏然飘到八重樱的身前，搁在八重樱和德莉莎中间：“我们没有时间再耽误下去了……”<br/>　八重樱没有回答。<br/>　绯狱丸没有气馁，那双猩红的眼睛里闪着狡诈的光芒，它慢慢从德莉莎和八重樱中间飘开：“看啊！她和你的卡莲长得多像啊，身上还有她的味道……但是所以呢？别忘了，卡莲已经死了……”<br/>　“五百年了，没有人能够活这么长时间……”绯狱丸在八重樱的耳边低语着，“你猜封印了我们之后回去了的卡莲，会做什么呢？”<br/>　“再次封印了盒中恶魔的她居功至伟，嫁做人妇，然后留下了血脉……”绯狱丸的低语丝丝入耳，如浸骨之毒，“她背叛了你……背叛了你的爱……她成为了别人的妻子……”<br/>　“想一想她在婚礼上的嫁衣，想一想她令人怦然心动的初夜……那时候她可没有想着你啊……”绯狱丸的话语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恶意。<br/>　“不……她不会的……”八重樱像是没听到绯狱丸的话一样，喃喃自语着。<br/>　“为什么不会？她一开始就没有爱过你啊……”绯狱丸倏然从八重樱的左耳飞到右耳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钢锥般钻进八重樱的耳朵里，“难道你以为自己偏执的爱得到了回应？别开玩笑了，她的回应是她要守护所有的人……根本就不是你一个……”<br/>　“你只是她的顺手而为……”<br/>　“你只是万千路人中的一个……”<br/>　“对她来说……你只是一团过眼云烟而已……”<br/>　“闭嘴……”八重樱的眼神中浮现出了杀气，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抗拒着什么不愿意承认的事实。<br/>　“别骗你自己了……看看这是什么！”绯狱丸猛地窜到德莉莎的身后，将她的上半身抬了起来，将那张烧得通红的脸杵在了八重樱的面前，“这是她的血脉，这是她的不知多少辈的后代！”<br/>　绯狱丸化作的黑影猛地消散，德莉莎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重地砸倒在枕头上，八重樱双眼无神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br/>　“背叛了我……吗……”八重樱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那是一种内心被挖空的感觉。<br/>　“你自己也知道！”<br/>　“卡莲对你根本就没有任何爱情可言！”<br/>　“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自我陶醉。”<br/>　“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自导自演的舞台上独舞！”<br/>　“没有人需要你！也没有人会在乎你！能陪伴你的……”<br/>　“只有我这个恶魔啊……”<br/>　绯狱丸的眼睛中闪烁着杀意：“杀了她……快！我们离开这里……”<br/>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在绯狱丸如同直接印到她心底一样的低语下，八重樱的手慢慢抬起，握在德莉莎的脖子上。<br/>　八重樱的眼神渐渐被杀意和怨恨所替代，她的手臂颤抖着，似乎耗费了无法形容的勇气和毅力。<br/>　见八重樱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绯狱丸开始急切地催促起来。<br/>　“杀了她！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那个东西’正在醒来！再留在这里，你身上的律者核心只会刺激它醒得更快！”<br/>　“杀了她！她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她是背叛者的血脉！”<br/>　然而八重樱的手颤抖着，似乎内心深处在做着巨大的挣扎。<br/>　”别搞笑了，亲手杀死了妹妹作为献祭给神的祭品的你，还妄想着有人会爱你？在乎你？不会的！你本身就是一个背叛者！背叛者没有资格去祈求别人的关怀！！”<br/>　“你不被任何人所需要！你是世界的毒瘤，是地狱里独行的魔鬼！你只需要你自己！”<br/>　“我是……背叛者……”八重樱的眼角渐渐湿润双目已经失去了神采。<br/>　“没错……你杀死了朝夕相处的村民……”<br/>　“我是……不被需要的……额外……”一字一字诛心的话语，在她的心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br/>　“没错……你在她心里毫不特殊……”<br/>　“我是……”<br/>　八重樱的眼睛里浓郁的杀气在慢慢加重，成分复杂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涌出，停在她白皙的下巴上。<br/>　“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恍然间，一直昏迷不醒的德莉莎竟然微微张开了双眼，迷离的眼神里，仿佛饱含着眷恋。<br/>　她好像没有感受到八重樱盎然的杀气，也没有感觉到脖子上的那股桎梏感，而是抬起那只无力的手，向前伸去，似乎要抚摸面前的人一样。<br/>　八重樱充满杀意的眼神微微一滞，心跳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了半拍。<br/>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br/>　德莉莎软绵绵的手终于覆在了八重樱的脸庞上，八重樱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似乎能听到对方心底里的那种关怀和欣喜。<br/>　“你还有……想要守护的人吗……”八重樱轻声问到，那段尘封已久的故去终于在她心底悄然扩散，泪水开始止不住地蔓延开来。<br/>　“你还有……未尽的愿望吗……”<br/>　“你还有……在等待着你的人吗……”八重樱的声音渐渐染上了哭泣的颜色，她僵硬的手在慢慢变得柔软。<br/>　“能够知道未来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你的那种人生……真的是很美好啊……”八重樱的眼神在嫉妒和温暖间挣扎着，徘徊着。<br/>　“可是……我所想等待的那个人……”八重樱泣不成声，那张绝美的容颜在泪水的点缀下更加的惹人怜爱，“她已经不在了啊……她已经……离开了啊……我的未来已经……”<br/>　“已经……”<br/>　“已经空无一物……”<br/>　八重樱慢慢靠在德莉莎的胸膛，终于忍不住自己心里埋藏多年，直至从封印中醒来都无法忘却的悲伤和痛苦的回忆，任凭它们从自己最深邃的记忆中汹涌而出，吞噬了自己的理智。<br/>　“可是我……哪怕是这样的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啊……”<br/>　“尽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是……”<br/>　“但是我……”<br/>　那张绝美的哭颜慢慢被悲伤和绝望所占据。<br/>　“即使是这样的我……我也希望……”<br/>　“被拯救啊……”<br/>　八重樱的手和德莉莎的手无声地重叠在了一起，她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轻轻吻了上去。<br/>　“你要干什么！快停下！”绯狱丸尖叫着，那团黑雾疯狂地涌动着，“失去了律者核心！我们会消失的！你到底在干什么！”<br/>　·<br/>　深爱之人啊……<br/>　如果不能再在这世上相见……我希望……在轮回之所遇见你的时候……<br/>　可以骄傲地说……<br/>　我也是拯救过别人的……<br/>　——————————————————————————————————————<br/>　民居的庭院里，一棵反季绽放的樱花树的花瓣纷纷落下，如婚礼上漫天的彩带，铺满了那一地的枯涸与萧瑟。<br/>　那棵巨大的樱花树，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