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给城中新迁来的几户人家送信,悄悄地送,我今晚写给你。”

【那个我……】

“五龙山的土匪已经被我剿灭了,为防再冒出新的,抽出城中最精锐的一千兵卒,一千好马,月粮翻倍,肉食管够,由我亲自率领,明天下午就赶往五龙山练兵……”

【任务……】

“加派人手清点兵甲粮草,核实库房,动员百姓入伍,按人头数,十五岁到四十岁,健康的青壮年都要,凡表现突出立刻拔擢,不论出身,哪怕坐过牢也无所谓……巡查城内街巷,四面斥候撒出去,深入到……”

【奖励……】

“族里这么多青年才俊闲着也是闲着,都去领点事做,通报其它大族豪商,凡有意从军出仕建功立业的,我这里永远欢迎他们毛遂自荐……寒门士族也不要放过,广揽贤才,贴出招贤榜。深山老林非要隐居的名士也给我挖出来,名气越大越好,要的就是千金买马骨……”

【已经……】

“还有我打算建一支神弩军,要先选出一些神射手……”

鹿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闭上了嘴巴,安静如鸡地听着。

等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在叔公的鼎力帮助下,给二三十个得用的族人发放完任务,天都黑透了。

他们跪在灵前,沉默了一会。

【你有话要跟我说?】

【我是想说,系统任务完成了,奖励也领到了,我们可以抽新的卡了。要是抽到光武帝刘秀,我们就不用这么努力了。】鹿鸣轻快地说。

【刘秀这辈子是只打了那一次仗吗?】

【那倒不是……】

【他的军队没死过人吗?】

【也不是……】

【那么,你这一辈子会只打这一次仗吗?一战定乾坤?】

【……】

【如果抽到的不是刘秀怎么办呢?】

【……】

【你今日骑马来的路上,兴许是太过紧张,所以没有看到路边堆砌的白骨。他们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有的还是婴儿,那是活不下去的父母易子而食。】

【对、对不起……我不该抱有侥幸心理……】鹿鸣忍着泪。

【我、我们的肩膀上,担着千家万户的生命和未来,稍有差池,就是几十万人的生死。我赌不起,也不敢赌。——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个游戏,是数据,是一场梦,可是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地活。该醒来了,小姑娘。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

仿佛当头棒喝,敲得鹿鸣整个人都有点懵。或许是出于某种蜗牛的自我保护,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跟着李世民的计划走,浑浑噩噩,宛如游戏里的像素小人,在地图上溜溜达达,遇到一个任务就完成任务,随波逐流。

从始至终都缺少一种真实感,她与世界是隔离的。隔离他们的,是她的迷茫、恐惧、无所适从。

这里不是她的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没有一点归属感。

好可怕。太可怕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血、尸体和白骨?她现在抬头看到月光,都觉得那像白骨的反光,冷冷的,好像会吃人。

李世民叹了口气,潜入意识深处,把装鸵鸟的鹿鸣踢了出来。

【要哭去外面哭,还能搏个孝子的美名。】

鹿鸣也不想哭的,天天哭像什么样子,但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即便她竭力咬牙,不愿意发出任何声音,即便她擦了又擦,袖子都湿透了,还是没有用。

连精力不济早早睡下的叔公都被惊动了,拄着拐杖来看她。

老人家俯下身,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乖孩子,真可怜……”

一句“可怜”又惹出更多泪来,鹿鸣摇头哽咽道:“对不起……大晚上惊扰……叔公了……”

“看你白日里百步穿杨、智珠在握,叔公欣慰之余,又觉得陌生难过,现下看你哭得狼狈,才确定,是我的呦呦回来了。”

呦呦是鹿鸣的小名,她从小到大,爸爸妈妈总是这样叫她。

“以后、以后有了字……还有人叫我呦呦吗?”鹿鸣泣不成声。

“有啊,有的。”叔公低低柔柔地缓声,苍老的声音与布满皱纹的手一同安抚着她,“你永远是叔公最爱怜的呦呦,鹿家的掌上明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躲在家里偷偷地哭,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都是我们一直记挂在心里的那个孩子。”

“那我以后的字,可不可以就叫‘呦呦’?”她眼巴巴地问。继承自父亲的丹凤眼,是她脸上最出色的部位,如今洇得红彤彤的,倒像是只委屈的小兔子。

“傻孩子,尽说胡话。”叔公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呦呦风寒时被苦药熏出眼泪,红着眼睛勉强灌下汤药,继而就被长辈们用蜜饯果干哄得破涕为笑。她是父母的爱女,被万千宠爱着长大,从来没有吃过一点比药苦的东西,她从哪里学来的超神入化的箭术呢?更别说她一个人杀光了五龙山的土匪,她哪有这本事呢?

可是他怀里的这个爱哭鬼,连受了委屈不肯说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明明有手帕偏要用袖子擦眼泪的习惯也从来没变,又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呦呦呢?

“我记得你两岁的时候还没有门槛高,每次都要爬半天……”

“是三岁啦……我两岁的时候在京城,您还没有见过我呢。”鹿鸣用手揉了揉眼睛,试图控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在长辈面前不要太丢脸。

“啊,好像是三岁,叔公年纪大了,很多事都糊涂了。”他笑着,眼尾的皱纹温和地显现,不紧不慢道,“我就把你抱到我腿上,给你念《诗三百》。你学的第一首诗就是《鹿鸣》……”

“不是《关雎》吗?”鹿鸣想了想那没有标点的竖排版繁体字,觉得头大,“因为生字太多了,所以我就不读了,后来翻到《鹿鸣》,发现生字还是很多,气得我把……”

“气得你把书给扔了。”叔公笑呵呵,“你父亲看到了,训斥你好半天,我就说了句‘孩子小不懂事’,他就反过来抱怨我做长辈的太过宠溺……天可怜见,谁家有呦呦这样玉雪可爱的小仙童,都会宠上天的。我说的对吧?”

“您嘴里的宠上天,就是亲自教我读书写字画画操琴,从父亲手里抢教学时间,为了到底临什么字帖讨论半天吗?”鹿鸣把眼睛都揉疼了,下意识地撒娇道。

“他非说飞白太过妩媚灵秀……”

【哦?】王羲之铁粉头头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哼唧。

“……像凤凰一样,不适合你的性格。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脚,写得再好也还是飞白,失去了你自己的味道。”

【哼。】外号是二凤的某皇帝不服气。

“所以后来我自我成才,学了个‘四不像’。”鹿鸣自嘲,“干什么都没天赋,又没有恒心,琴棋书画样样都学,结果样样稀松,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不,你的箭术,不知道是哪位名师教的,已然是当世一流,臻入化境。”叔公由衷感叹道。

【算你有眼光。】

鹿鸣却低下了头,强笑道:“太晚了,叔公先安歇吧,您向来觉少,丑时就会醒了。”

“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没事了,哭完就好了。”鹿鸣对他露出笑容,腮边泪痕都还没干。

这么乖的孩子,又怎么让人不心疼呢?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终归是自家的孩子。叔公耽搁许久,慢吞吞地离开了,放下了心底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鹿鸣对着香炉出了会神,看着那火星退到了底部,逐渐湮灭。她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腿脚麻痹,踉跄着摔倒。

【!】李世民的反应是最快的,但他没有办法接住跌倒的鹿鸣,情急之下抢了身体的控制权,稳住了岌岌可危的平衡,扶着一侧的桌案,迅速站稳。

【小心一点。】他冒了个泡,就沉了下去。

【原来老大你可以不经过我同意直接占领我的身体吗?那为什么还要同我商量呢?】鹿鸣轻轻地说,【区区男女之别,根本挡不住你的,天下唾手可得,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这个废物身上呢?】

【你是真心觉得自己是废物?还是不想努力又觉得天赋不足,所以以这个词来自轻自贱,让别人不要对你抱有期待,这样就不会失望?】李世民一针见血。

【老大你还研究心理学?】鹿鸣被爆杀了,【你都知道还浪费时间?】

【因为我有的是时间。】李世民无所谓,【你帮过我,所以我帮你。你看着顺眼,乖巧听话,但又有自己的想法,坚持火葬和女扮男装都有点天马行空——对我来说是这样,很新奇。我不觉得你是废物,也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我愿意帮你,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只是因为我乐意而已。】

【突然有点感动。】鹿鸣续了几支香,继续插在香炉里,怔怔地望着袅袅的香烟。

【我妈妈,以前也喜欢玩香,水香、线香、塔香……她还自己买香炉,买那个很流行的金色葡萄纹香囊小球,博物馆的仿制品,装了香丸,挂在我裙子的腰带上,可好看了……可是我去了趟公园,掉在地铁上了……你知道地铁吗?那种跑得很快的,地下的,西安每次修地铁,都能挖出好多墓葬来,可有、可有意思了……】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李世民觉得头疼。

【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才没有!】鹿鸣捂着眼睛。

【有人来了。】

三婶婶轻盈地走进来,食物的香味比她更早抵达。

“我不想惊动旁人,所以只做了碗面片汤。”三婶婶把碗递过去,“你小时候喜欢管它叫‘猫耳朵’。”

【猫耳朵?】

“猫耳朵?”

“怎么了?这是你起的名字。”三婶婶不动声色,“你说面片可以捏成猫耳朵的形状,这样比较萌比较可爱。我问你萌是什么意思?植物发芽么?你说不是啦,萌就是很可爱。”

鹿鸣彻底愣住了。

【所以……你就是鹿鸣,鹿鸣就是你?】李世民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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