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霍绫姑娘的剑客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她的剑握得却比任何一个经营剑术多年的剑客还要稳得多。
即便这把剑指向的是狄飞惊。
有剑在手,此前仿佛韬光暗藏的状态早已无法从她身上看出端倪了。
从那张脸上盛放的容光,在半是月光半是烛光的映照下,更有玉骨仙姿之感。
她启唇开口,声音中却有种与相貌不大贴合的慵懒低哑,“你认得我?”
狄飞惊的脖颈未动,依然是颈骨断折,向下垂落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剑尖就可以贯穿他的咽喉。
倘若忽略掉那把横亘在他面前的长剑,他重新垂落了眼眸后,简直像是个望向自己衣摆的害羞大姑娘。
可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让人从墙上投落的剪影中也可窥见他几分傲骨。
“白衣破军,剑君霍绫,阁下近来在南边一带很有些名声。我若不知道岂不是孤陋寡闻了。”狄飞惊回答道。
说是说的白衣,其实南边地界上见过她的大都知道,她的白衣之外还套着一件青衫,样式像极了道袍。
听闻她曾与早几年便领着夫人游山玩水的方巨侠交手过一次。
当时她并未穿着那件青衣,其后便传出她外罩的道袍,不过是为了让里面那身衣服不染血腥而已,白衣剑君之称也是自此传开。
现在这件逸然出尘的外衫以一种松垮不正的方式披在她的身上,在她蹲守在人屋顶上的时候还不大看得出来,其实乃是一副披挂随性的模样。
“你方才说的是久违了,而不是久闻大名。”霍绫丝毫也没被他话中潜藏的恭维夸赞之意所迷惑,敏锐地发觉了他话中所言不对。
狄飞惊闻言只笑了笑,他触在剑锋上的手轻轻扣起,透在墙上的影子仿佛一朵盛开的午夜兰花。
他并没有回答霍绫问出的那个问题,而是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霍姑娘可知道自己杀的是六分半堂的人?”
屋中隶属于六分半堂的一共有四个人,当然若说是三个也行,因为其中一个不过是近来牵线搭桥的。
当中最出名的无疑就是那位厉单。
狄飞惊知道他的来头,霍绫方才也在屋顶上的时候,听到那位名叫李越的家伙称他为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否则她又为何动怒,一剑取了这几人的性命。
这江湖上大凡是混名堂的,七十二行,三十六业自然得有个龙头老大来主掌大局,走江湖卖解的就自成了个教派。
托庇在厉单的门下,正因为他武功够高,也够心狠手辣,兼之他与胞妹厉焦红一道联手,在湖北一带几乎碰不上什么对手。
而厉单的背后站的正是六分半堂。
虽然厉单不上京城去,在湖北这边呼风唤雨自有一份体面,但要说他是六分半堂的人倒也没什么问题。
霍绫的眉心又蹙了蹙。
这分明是个有些不快的神情,但她手中的剑既未进也未退,让人看不出她此时更倾向发难还是退开。
她只是在听到狄飞惊这句平淡的发难后问道,“那你觉得他们该不该死?”
走马卖解也得分着来看。
有些不过是搭了个杂耍班子到处巡演而已,有江湖本事的好汉表演些寻常人做不到的表演名目,惹来路过观众的追捧喝彩,也未尝不是个凭借本事挣钱的硬饭碗。
但厉单能做到龙头老大的位置自然不可能是他高跷踩得比寻常人好,又或者是能表演什么吞火吐水的神仙技法,靠的正是他比寻常人要狠。
看不顺眼的,明里暗里动刀,又或者是斫人手足舌头,让人上街上乞讨去,自己收拢起来这些银两,久而久之,便成了教派的头头。
霍绫自然看不惯对方的这等行径。
何况他们近日还将毒手伸向了孩童。
但霍绫这话并非是个正义与否的评判。
她的目光从剑上血痕慢慢落回到了她的手腕上,在那上面有一道只有她能看见而别人看不见的进度条。
原本上面是0/10000,现在则变成了3/10000。
这绝不是个寻常的征兆。
打从二十多年前她以剑修之力叩问天道,渡雷劫失败后,从冥冥之中醒来就见到手腕上多了这一道印记。
而有个不知来历的声音告诉她,只有完成这斩奸除恶的任务,才有得以真正重生度仙的机会,否则她如今的性命不过是别人暂借给她的而已。
那个声音更教会了她看这串数字。
但这么多年了,她自认自己也算是行善积德做了不少好事,遇到如厉单这种为恶一方之人,她也没少将人给出手料理了,那行字样始终如同一道烙印一般动也不动,让她险些怀疑这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直到今日才突如其来的有了变化。
天劫之下她的功力几乎溃散,却早已在这二十多年间找回了半身修为。
虽无法和当年媲美,但与方巨侠一战,她也已然估量出自己在此地的水准,要想逃过她的耳目不容易。
她无比确定,狄飞惊正是此地唯一的一个活口。
所以她也无法不怀疑这种变化与他有关。
“你觉得他们该不该死?”她又问了一遍。
不过这一次她将剑往前送了送。
撤去了剑气的长剑收敛起了几分锋芒,并未加重狄飞惊颈上的伤口,只是这清俊秀美的青年,浑身的清风明月之态被这一抹血色给破坏,始终是个不争的事实。
“该。”狄飞惊回答道。
六分半堂家大业大,要他亲自经手的事务大多与堂中命脉相关,尤其是京城之中势力倾轧更需要花费他更多的心力。
若非是听闻她在此地出现,更有金风细雨楼薛西神造访湖北黄鹤楼一带,他还不必在六分半堂已出动了九堂主霍董和十二堂主赵铁冷的情况下,亲自前来此地一趟。
厉单他们做的确实是令人不齿之行径。
就算霍绫不出手,狄飞惊也得让人动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家伙给清算了。
至于其中还有些为人利用的手笔,那是另外的事情。
青锋照雪的薄刃上,垂落了一缕面前女子的银白色长发,而他鬓边的一缕,在剑刃朝外挪开了半寸的时候,已经被吹毛断发的利剑给削断了,在烛火光影之中缓缓地飘落在了地上。
狄飞惊能感觉得到,对方剑中的杀气在他斩钉截铁的那个“该”字中,已经少了大半。
“六分半堂不会因此追究霍姑娘的责任,但——”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霍绫给打断了。
“狄大堂主还是少说些为好,”她说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大凡涉及到什么谈判,实在罕有人能从你这里讨到什么便宜,所以再让你多说,你们不追责是一回事,六分半堂要不要与我暗里算账就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我问,你回答。”
她的剑尖微微撤回了几分,却将剑刃的宽面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挑起了狄飞惊的下巴,让那张显得比寻常人更苍白秀美的脸,朝向了她的方向。
这动作倘若换成手来做,便实打实地是个调戏人的模样,而当换成剑,还是一把如冰淬雪的剑,就有种残酷之美。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名字,就应该知道我在南边近来做的是什么事情。”
“你在追查一桩百余人丧命的血案。”狄飞惊缓缓地回答道。
他的颈骨造成的负累本就让他出声之时,仿佛在口中有一股难以延续的气,形成了一种并非出自他本意、而是不得不如此的话音轻柔。
现在被剑挑起下颚,则让这口气更有几分断续之感。
但与他对上的那双眼睛里,分毫也没有对他此刻状态的怜悯,淡得出奇的眼珠里流转着一种极度任性自我的光。
“不错,我在追查万古长空帮的血案。人人都说这桩案子可能与长空帮曾经持有的山字经有关,我却在近来得知了个消息。长空神指落到了一个年轻人的手里,为了避人耳目,被他改名为惊神指,这个人正在这一带出没。”
“还有一个人,他本是去行刺长空帮中干将的,只是被上一个人先一步行了血案,梅帮主本想救他的,却发现了他身带杀人之器,被他灭了口。这个人恰巧也在这一带。”
霍绫凑近了狄飞惊的脸,像是要看清他受制于人中每一寸微妙的表情,慢条斯理地问道,“狄大堂主觉得他们两个该不该死?”
狄飞惊听过长空帮上下一百多条人命的血案,却没料到她已经抓出了真凶。
厉单其实是她追凶来此的附带战果而已。
他迎上霍绫的目光,镇定地答道,“该。”
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那把冷意从他下颚蔓延的剑忽然收了回去。
面前的那张脸仿佛突然恢复到了他先前见到的凌尘之态,甚至带上了一缕不大分明的笑意。
她足尖点地倒飞,从那扇她闯入的窗子又翻了出去,顷刻间已经消失不见。
若非狄飞惊的脖颈上还残留有一点刺痛之感,而斜下方的那屋中,血腥味迟来地传入了这近旁的小楼,传入了他的鼻腔内,他几乎要怀疑再次见到她不过是一个绮丽的梦境。
然而他并非做梦。
第二日他惊醒的时候,他的面前又站着那个白衣青袍的姑娘,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将剑指着他的要害,而是抱着自己的剑,用一种让他觉得像是在打量什么稀有物种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
“霍姑娘?”狄飞惊没有和女人这般打交道的经验,只觉得这绝不是什么欣赏他的容貌的眼神。
“你可以叫我霍绫。”她说道,“狄大堂主,你们六分半堂可还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