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寻求六分半堂托庇的江湖势力很多,狄飞惊与许多人打过交道。
更有许多自忖有些本事的江湖人,找上门来想要在六分半堂中谋求一个职位——
狄飞惊见过的也很多。
他却从未见过以这种口吻问出六分半堂缺不缺人的。
霍绫没有说,狄飞惊也能查得出来。
湖北这个地界上死了两个高手,实在不是件容易瞒的过去的事情。
昨日夜里她又杀了两个人,正是她先前提到的万古长空帮血案的两个罪魁祸首。
其中一个如她所说,应当是找了个僻静地方将长空神指融会贯通后,改头换面成了一套以二十四节气为名的惊神指,更是给自己重新起了个行走江湖的名字——
叫做白愁飞。
另一个原本是尊奉相爷的指令前去长空帮刺杀帮中干将的,意外被梅醒非发现他便是杀人凶手后将对方也灭了口。
他也一向在相爷手底下替他杀些不满于他之人,更给自己取了个响亮的行走江湖名号——
叫做天下第七。
这当然不是个谦虚的名号,毕竟论资排辈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排不到第七去。
而他的本名叫做文雪岸,乃是傅宗书手下干将文张的儿子。
事实上也没人亲眼见到这两个人被白衣剑君所杀。
可以他们两个的本事起码不该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地方。
除了这个连他都宁可冒着被一剑封喉的危险,也没拿出真本事应付的剑客——
谁又能在一夜间取了那两人的性命。
“你应当并不需要寻求六分半堂的庇护。”
等坐上了回京城的马车,狄飞惊将车中茶座上的茶盏推向了霍绫的方向,淡淡地开口。
武功到了她这个地步的,早没有什么男女性别的限制。
只会如官家为了拉拢方巨侠一般给出了神通侯的名号,而不会是蔡京为了个无关痛痒的天下第七来找她的麻烦。
“因为我看上你了。”霍绫坦然地回答道。
比她的话语更加坦荡的是她看向狄飞惊的眼神。
在日光下看美人,比之皎月清辉之下更添一份艳色。
这话套在两个人中任何一个的身上都没什么问题。
狄飞惊抬眸间便对上了她那双比夜里更显通透的眼睛,却也让他更清晰地看见了里面深藏着的血光。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来她说的并不是一句违心的假话。
霍绫也当然没有说谎。
她确实看上了狄飞惊。
她接过了狄飞惊递过来的茶盏,在这个抬袖的动作中,她那只握剑的手青白双色的袖子往后滑落,露出了一节筋骨分明的手腕。
在腕上那一行只有她能看得见的数字,现在已经又从昨夜的3/10000变成了5/10000。
只是因为她杀了两个恶人——
两个从狄飞惊的口中说出他们该死的恶人。
霍绫不是此地的人,她对万古长空帮的遭遇无法感同身受。
但剑修一道修的便是一个剑心通明,她也属实厌恶有人为了那一两门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绝学,去将别人屠戮一空。
更厌恶有人仗着别人的器重赏识,在明知自己得了信任的时候,回去咬了那善人一口。
当然,这跟她混进六分半堂的行动不一样。
她只是为了狄飞惊而已。
她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位狄大堂主的特殊之处到底在哪里,只知道他所认定该死的恶人,便是她所需要斩杀的对象。
这很好,好得不得了。
有了五个数字,迟早就能变成五十,五百。
她一向是个很能开解自己的人,否则这二十多年间的枉自忙碌奔波,早能够让她心生绝望了。
霍绫的目光停驻在了狄飞惊的脖颈上。
昨日夜里长剑划开的伤口,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与他白得近乎冷色调的肌肤形成了一种异常鲜明的对比。
她虽不能完全确定倘若狄飞惊没说出口,只是心中觉得对方该当领命受死的时候,能不能达成她的目的,却也由衷地对昨夜没一剑过去将人扎成了个哑巴感到庆幸。
更庆幸的自然是自己没有削了他的脑袋。
“狄大堂主。”霍绫的剑这会儿不在手上而在背上,所以她的手可以一只按着茶桌,让方才狄飞惊递给她的那杯茶没有分毫泼洒出去的迹象,而另一只手则按在了车厢内壁上,将这位低首神龙困在了车厢的一角。
狄飞惊却实在很难从她这张光风霁月之态的脸上读出登徒浪子的情绪。
她的眼睫不像是她的发丝一般是亮银色,倒有种沉郁的浓墨色,依稀映照在眼中。
也或许倒映在她眼睛里的并不是那鸦羽长睫,而是他的身影。
这种过分逼近的直视让狄飞惊恍惚觉得,她那一句狄大堂主,竟然也是一句异常缱绻的称呼。
只是她唇角的弧度冷得出奇,又让他仿佛被一盆冷水迎头泼下。
狄飞惊只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没有夫人。
最能够随时随处见到他的人,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也正是他将狄飞惊从一个马棚雇工的处境中挖掘出来,提拔到今时今日的地位。
只不过就连雷损他都不曾告诉过,他曾经有个异常美好的幻梦。
“你想说什么?”分明是又一次受制于人的状态,狄飞惊依然足够冷静地问道。
“你觉得京城里的局势如何?”霍绫问道。
“权臣当道,时局飘摇。”狄飞惊回答道。
他眼见得对方在听到他这个回复的时候唇角往上抬了抬,总之要比先前的冷硬,多了几分说不好是满意还是柔软的情绪,又忽然坐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马车正好行到黄鹤楼外的那条街。
这两年黄鹤楼上倒是还有不少名士留下的风流文章。
但黄鹤楼下的街道却早已经是商贩聚集、叫卖兜售的场所,这昔人已辞黄鹤去的面目全非之态倒很是分明。
地面上被随意抛掷的杂物让马车的车身在此时短暂地颠簸了一下。
车帘被顺理成章地惊动而起,霍绫的目光便正好落在了一张年轻而英秀的脸上。
那年轻人背着一把剑柄如弯钩,与其说是剑柄不如说是一把弯刀的奇怪武器。
“见到熟人了?”狄飞惊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这个信息。
就连他都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他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去琢磨她的神态变化,而不是先想办法摆脱这个危险人物。
京城的浑水中经不起这样一个随性自由,又极具杀伤力的人物,就这么如一块天外陨石一般砸下来。
更不必说是在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与迷天七圣盟的局势一触即发的当口。
可他又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无法摆脱这个姑娘——
不管她看上的到底是他的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天/衣居士的徒弟,见过一面。”霍绫看向那年轻人的目光被车帘挡住,又重新落到了狄飞惊的脸上。
他的身量要比她高出些,又仿佛是为了在端坐车厢中的时候也能与人顺遂目光交接,他将所坐的位置垫高了些。
在这个角度,霍绫正好能够看到他与垂下的面容一般微垂的眉眼。
这双沉静而秀丽的眼睛现在含着一缕沉思之色,让他这个本该让人觉得是低眉顺目的姿态里,也自有一派风骨卓然。
“他会上京城来的。”狄飞惊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过这对任何一个势力来说都不是可以轻易起用的人。”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来,自己其实并不应该与霍绫说这些。
他一抬眸便看到对方饶有兴致的目光正在他的脸上逡巡。
这种并不含什么情/色意味,却让人觉得能追捕过每一寸细节的目光,让狄飞惊莫名有种被人剖开来观摩的错觉。
可他一想到自己昨日其实也是用这样近乎贪婪的目光看向这个久别重逢之人,又觉得自己属实没有跟对方计较目光是否过于放肆的底气。
他听到对方问道,“狄大堂主,我又是你们敢轻易起用的人吗?”
狄飞惊不敢做这个保证,不过雷损还真的敢。
这位因听命于蔡京行刺诸葛神侯之故,左手只剩下了一只中指和拇指的长者,在见到霍绫的时候,觉得自己见到的大约不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而是一把寒光出鞘的长剑。
这让他几乎下意识地将这只左手从袖中伸了出来。
他在京城里的势力变迁中经历了诸多生死劫难,早养出了一份旁人难有的直觉。
而当他伸出这只拇指上戴着碧玉指环的残缺左手的时候,本意味着他身为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格杀令。
但他看到了狄飞惊抬起的秀刀轻眉,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正是对他此举的不赞同。
他信得过对方的判断,又将那只手缩了回去。
呈现在霍绫面前的就成了那只要用来交朋友的完整右手。
“剑君要加入我们六分半堂,我总得拿出什么招待您,否则留得住人,在京城里也不好与人交代。”雷损平静地说道,“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提出来,提前商量好总比之后起什么矛盾要好得多。”
“什么都可以?”她的目光从雷损藏进了袖中的那只实在很有特点的手,转到了他看起来深沉持重的面容上。
六分半堂能得三十六行当龙头服膺,与这位雷总堂主的经营显然脱离不了关系。
“那我要他。”她的手指指向了狄飞惊。
这实在是个过于直白的要求。
雷损在京城里打拼了二十多年了,还没见过有人会提出这样的报酬索取来。
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又一向难以被人看透,雷损并不愿为了个外来的高手折辱他。
他却罕见地在此时从狄飞惊一半在阴影里的面容上,看出了一种隐晦接受现实的神态。
这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已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白衣剑君了。
“如您所愿。”
霍绫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干脆利落地跟着雷总堂主安排的人离开了此地。
雷损则走到了窗口,看着这位剑君的背影,久久不语。
在狄飞惊几乎以为他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出声感慨道:“霍绫,获麟……好征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