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惊一定不常说谎。
或者说,甚少会有人觉得处在他这个位置的人需要说谎,以至于他在形貌特殊的掩护之下,难免会本能地少了几分戒备,可这也恰恰是他不该暴露给霍绫的弱点。
但她又何必揭穿他。
她反倒有些庆幸,正因为狄飞惊并非是个通俗意义上的好人,才让她在几次问询该不该杀中,逐渐摸索出了几条规律。
最直白的便是如文雪岸、白愁飞以及九幽神君这般,有明确单人信息指向的。
从狄飞惊口中也说出了他们该杀的评判,而后死在了霍绫的剑下。
狄飞惊的“当杀”并非违心之言,从霍绫自己的角度来说,这三人也完全符合自己的斩恶目标。
第二种便是九幽神君的门徒这种一概而论又全部属于两人都认可的当杀行列的。
其中有一个特殊的是相当于同时死在霍绫和狄飞惊手中的英绿荷,这位的情况让她觉得还有必要好好推敲推敲。
第三种同样是个泛指,也便是金风细雨楼的帮众。
狄飞惊并未做出一个明确的该杀的指向,只有一种倘若京城里少了个声音会更加有利于当前局面的论断,而霍绫则是按照自己的善恶评判标准击杀了莫北神。
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雷损对莫北神之死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莫北神很可能是六分半堂的人——
但这跟霍绫没什么关系,她所谓的加入六分半堂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自己清楚,起码雷损要想直白地命令她做什么事情,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从这个计数中看得出来,一个群体泛指的该杀,或许并不需要狄飞惊真正认为某一人当杀,只要霍绫自己做出判断就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位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也不会希望己方混到对面高层的卧底突然身亡。
第四种便是厉单那几人的情况。
狄飞惊在心中觉得该杀,更处在周围视线可及之处,同时对方符合她的击杀标准,或许也能计入。
不过对方的在场九人,最后只计数了三人,到底是因为这个计数只适用于首恶,还是说在这种情况下,需要进行对应的折损,那也同样是个如今基数太小而无法明确的事情。
现在则出现了第五种情况。
捕神刘独峰这个明确被狄飞惊指向单人的当杀,实际上并不是他所认为的该死之人,更何况——
霍绫也不觉得他该死!
若是将她当做是个什么修道武道到天人之境,对世俗之事漠视甚至是少了点常识性评判的人,那便实在是对剑修的误解。
她修剑道修的是个剑心通明,对人对事自有自己的评定。
刘独峰无外乎是个身不由己的情况而已。
在当今朝堂昏聩,六贼当道的局面下,他已然算是个秉承良知做事,只是行动不由人的好人了,又如何能因为他手中沾染了鲜血便对他做出一个归并到文雪岸等人的行列之中。
她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波澜起伏。
狄飞惊口出谎言也好,正好让她看看,这种情况下又会是什么情况。
驾车的车夫收到了狄飞惊的指令,从远处藏匿了身形的草垛之中出来,重新坐到了车架前头。
“我们先往拒马沟的方向走。”狄飞惊温声细语地又补充道。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并不需要让他再在心理上承担什么扯谎的压力,他语气中的笃定之意要重得多,也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味道。
“戚少商已经落在了刘独峰的手中,但是很奇怪的是,以六分半堂的人手在回京的必经关隘位置探视,都并未发觉他们的下落,所以我们要见刘独峰并不那么容易,他很有可能带着戚少商躲起来了。”
“为何?”霍绫开口问道。
“因为刘独峰和无情起了争执,也和奉命捉拿戚少商的敉乱总指挥黄金麟起了冲突。他们对待戚大寨主的态度不同,也就意味着,他此时并不希望戚少商落到别人的手里。”
“我们去拒马沟并非是要去拒马沟,而是要去见一见往那个方向去的赫连小侯爷和息红泪等人,看看能不能问到与刘独峰有关的消息。”
“也或许,并不需要到达拒马沟,我们就能收到新的情报了。”
南寨所在的拒马沟并非一日半日就能抵达的,他们在途中经过了维护戚少商的一行人与官差交手过的地方,又绕道了行了数里后,抵达了距离环西城不过十几里路的南角口镇。
若是快马疾驰,午夜之前他们的车架也能抵达环西城。
但狄飞惊与霍绫此番的出行本就是秘密行事,并不打算在达成目标之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更不必说是在周遭大城内搜捕的官差。
与其入环西城,还不如今夜宿在南角口镇。
在击杀了九幽神君一行人后,狄飞惊便已经让人更换了一辆马车,是以他们驱车入镇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只在停在客栈跟前的时候,原本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客栈老板,敏锐地看到了掀开的车帘中显然有些家底的布置,立马摆出了个笑容。
这也实在不是他这么个小镇子客栈常见的客人。
身披青衣的剑客神光湛然,容色如玉,分明便是个世间难得的美人。
几乎被这张脸所慑的客栈老板将自己平日里说得滚瓜烂熟的台词都说磕绊了起来,“两位要一间……一间上好干净漂亮……宽敞舒适软床雅致豪华舒服的大房……还,还是两间?”()
“一间。”
在霍绫回答的时候,这老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站在她身后的白衣青年。
那光看侧脸便俊俏得惊人的公子被剑客美人挡在身后,似乎是羞于见人一般低垂着头。
掌柜更是留意到,这两位客人的手握在一处,这显然是个极其亲密的姿势。
他暗自琢磨,该不会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公子为了自己仗剑江湖的情人离家出走了吧?
他这小店没几间客房是不假,但他在这镇子上盘桓了这么多年,什么江湖事没见过,更从那些个走南闯北的客商口中听到了不少传奇故事。
他估摸着这种可能性占了七成。
否则那位白衣公子为何耳后还带着点不自在的薄红。
他还想再观察观察,以便得出个更有理有据的评判,柜台上忽然被霍绫以剑柄警告一般地敲了两下。
他唯恐自己被这把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长剑给剁了脑袋,连忙收拢起了自己吃瓜看戏的表情。
狄飞惊怎么会没留意到这客栈老板打量的目光。
可偏偏霍绫说就算在这个小镇上也得当心被人发现他这位低首神龙出现在此地,不如当个怕羞的公子哥。
握紧他的那只手还带着几分凉意,却让他从手心到耳后几乎都烧了起来。
以至于他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只要了一间房间,还是一间被店家吹上了天,却实在窄小脏乱的房间。
“这就是你们的上房?”霍绫皱了皱眉头。
“本店可是这镇子上知名的老字号,您若不信可以去别家看看,要不然,这层楼剩下的房间也可以由着客人……”
“罢了,去吧。送点饭食上来。”
霍绫摆了摆手,决定懒得和这个广告词说得顺溜的家伙纠缠。
这得了银钱有些得意忘形的客栈老板,仿佛得到了赦免一般转头就走,一边下楼一边小声嘀咕道,“这年头的贵人小夫妻尽喜欢搞些花样,不过出手是一样的委实阔绰,我也不亏……”
霍绫的眉峰一动。
她将这句话听得清楚。
能让这店家以同类相比的,绝无可能是什么寻常人。
她侧过头来便看到了狄飞惊眼中与她相似的思忖之色。
而在此地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狄飞惊眼见霍绫松开了他的手后,忽然朝着窗边走去,借着半开的窗扇遮掩,看向了客栈楼下恰在此时从外边回来的人。
对方在这春寒天气却穿得有些鼓囊,仿佛在外衣内还穿着一件分量不清的毛裘,更衬得那张从压低了的斗笠下露出的脸,显出异常病态的苍白消瘦。
他或许还曾经受过伤,但本身的病症在面容上的纠葛绝无可能被伤患遮掩得住。
虽然是这般压低了存在感的匆匆而行,霍绫也看得出来,这人定然是个上位者——
不是一方势力的统领,便是如狄飞惊一般大权在握的二把手。
这客栈老板的眼力确实不差,这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那是小雷门的雷卷。”
霍绫看到的人,狄飞惊自然也看到了,看她眸光中似含着三分疑惑,便低声解释道。
“你若不说他的名字,我还当他是江湖传闻中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霍绫没见过苏梦枕却听过不少与他有关的传闻。
他幼年伤重,以至于内劲压制之下的数十种病灶固然没爆发开来,却也让他看起来病弱瘦削,与她这惊鸿一瞥间所见的男子双目深陷却暗藏寒火的模样还当真有些相似。
只不过一个的病症在肺,一个大抵是在肝脏。
狄飞惊闻言微微一愣,又从容答道,“苏梦枕大约不穿毛裘。”
霍绫瞥了狄飞惊一眼,觉得她此前说的,狄大堂主这人还有点说冷笑话的天赋,好像并不是一句错误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