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车马行进之声作响,车厢内却安静得异乎寻常。
白衣低首的青年看向了车厢内的另一侧。
不像是平日里正襟危坐,就连有些慵懒的抱剑都自有一种神风威仪,霍绫倚靠着车厢内壁,仿佛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还带着几分恹恹欲睡的倦怠。
前日她连夜赶路击杀了顾惜朝后回来,原本惨白的面容上稍有了点血色,却依然是一副内伤不轻的样子。
狄飞惊疑心这个反噬还需要让她再杀几个人才能恢复原样,但她明摆着写在脸上的神情便是,寻常小卒绝无可能对她有什么帮助,要杀的只有可能是首恶。
但此地他所能想到的人也只有一个顾惜朝而已。
九幽神君门下仅存的两个弟子——鲜于仇和冷呼儿,此番的敉乱总指挥黄金麟,总督察文张,或多或少是有点官职在身。
历来的江湖事按照江湖规矩,在他们身上还是有些不能全然套用,只有顾惜朝不一样。
他能成功潜入连云寨中卧底正是因为他现下是个白身,手边虽有他那位义父手书的委任状,却也只能说是个江湖人。
杀了便也杀了,惹不上太大的麻烦。
傅宗书也不差这么个干儿子。
狄飞惊给出这个名字实则还是经过了一番心中的权衡利弊,可现在这车轮在官道上往京城中疾驰的作响声中,他又有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大逆不道的想法。
若是杀上一个黄金麟杀上一个文张,能让霍绫不像是此刻一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像也并无什么不可的。
即便,这会给六分半堂惹上麻烦。
不,他不该这么想。
他靠近她了些距离。
她怀中的摇光剑靠着她的侧脸,反倒是更让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容,在略显病态的苍白有种一触即碎的观感。
狄飞惊蹙着眉头,看着她在浅眠中都微沉着的唇角,不由自主地跟着心神有些不大安定。
直到她发间的金环在车厢的起伏间轻轻撞击了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挪开了视线,听了听外边另一辆马车的声音。
在那辆马车上正是他们此行中抓来的雷卷、唐晚词和戚少商三人,已经有六分半堂中前来接应之人专程看管,算起来总堂主倘若收到了消息,也该感到满意才对。
戚少商固然现在不肯开口那个楚相玉留给他的秘密,等到了京城,他就是不想说也得说。
想到自己所行迂回之策倒也并未落空,想来总堂主也该满意了,狄飞惊又沉静下了心神。
他这一次没看向霍绫的脸,而是看向了她的手。
她的右手抱着那把险些将刘独峰击杀,又夺走了顾惜朝性命的长剑,这把剑有如她的半身,就算在此刻情状之下也没有分毫要放手的意思,而她的左手则垂放在膝上。
面容上的苍白憔悴好像也顺着筋骨一直蔓延到这只手上,好在刚受伤之时的发力紧绷在此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一片失了几分颜色的美玉垂在那里。
他看了良久,忽然执起了她的手。
若是寻常时候,他绝不敢做出此等逾矩的举动,可现在她就这么沉沉睡着,车身颠簸也并未让她醒转过来,这让他忽然之间便有了几分底气。
但就算是此等亲密的举动,在他此时做来,也有种小心试探之感。
霍绫其实并未睡着,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掌心多了一点温度。
他俯身,颔首,将这只手贴在了自己的侧脸上。
从她阖目只看得到一线的视线之中,狄飞惊流墨一般的长发披散在她的手边,而他垂首就这么枕靠在她的手心。
这个低垂头颅,连带着脊背都有些弯曲的样子,在这个无声的动作中依稀有臣服之态。
可她比谁都清楚,他不过是因为此刻心乱如麻,才会有此等举动,等到他清醒过来,他便依然是那个如他当日所说,要先听听雷损说了什么,而后才考虑自己事情的狄大堂主。
但只要在她需要的时候他能说真话也就够了。
她这斩恶之行任重道远,总不能将时间都放在分辨他的话中真假上。
一想到此,她不自觉地收拢了几分手心。
本就贴在狄飞惊脸上的手指,倏尔加重的力道自然能够为他所察觉。
他刚想后退起身,却感觉到她的手指从他的侧脸绕行到了下颌,以并不重的力道牵制住了他的脖颈。
这确实算不上是多重的发力。
狄飞惊也在一时之间难以辨认,她到底是因为此刻伤势未平,这才用不上力气,还是顾虑着他本身脖颈上的伤势,这才不曾做出什么太过放肆的举动。
但这只手已经牢牢地攥住了他,让他原本想要抹消的行径都被迫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更是让他不得不在此时,以被人托着下颚抬起头来的姿态,对上了她那双云遮雾绕、却仿佛什么都看得分明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神情几乎将他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姑且还能叫做大堂主的直觉在操纵着他仅剩不多的坚持,以免在她这一眼中丢盔卸甲。
“狄大堂主这是什么意思?”她话音依然带着平日里的慵懒微哑,只是因为伤势少了几分元气,却更有一种情人低语之感。
被她指尖掌心托起的这张脸,在一向惊人的秀色中,泛着并不难察觉的薄红,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他此举不妥,更是被人抓了个正着有窘迫之感。
虽然以此刻的姿态,霍绫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上半张脸。
但因为这个被迫仰头的姿势,仿佛抬到鬓角的秀刀轻眉下,那双在车厢阴影里有些泛蓝的眼睛也够让人觉得,这实在是一张好看得难以言说的脸了。
他露出几分苦笑的唇角,在她的指腹之下牵动起一点拉扯的力道。
狄飞惊开口答道,“是认错之举,我再不骗你了。”
霍绫对他这句话没什么表示,或者说狄飞惊此刻也看不到她做出什么样的表示应答来。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她悬在腰间的彩绦,此刻也以并不那么丝缕齐整的方式垂坠着,铺开在她如雪的白衣之上,像是一片蔓延开的枝叶线条。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霍绫突然又问道。
狄飞惊眼波微动,“剑君说笑了,若是曾经见过,以剑君的记忆总不至于不记得。”
“倒是我多虑了。”
霍绫松开了扼住他的那只手。
狄飞惊起身退开的样子并不见仓皇。
他已经在方才霍绫出声的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心绪收敛了大半,就好像刚才做出这等举动的人并不是他。
不过或许也只是他自己以为而已。
他重新坐正了身体,退到了他们此前在马车上应有的距离,也依然是那一派与他这低首神龙称号相符的姿态与神韵,可有些直觉的反应显然骗不了人。
比如说他的手,在指骨下意识的发力中,从袖口露出了一点指尖收拢的克制。
从霍绫的视角正看得清楚,实在很有欲盖弥彰之感。
尤其是当他才说了自己再不骗她,又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而说了一句违心之言的时候,那种本不该在一个心思深沉之人身上表现出的心虚,在他藏匿在阴影中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三分端倪。
还怪可爱的。
狄飞惊当然听不到霍绫心中做出的评价,却能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
他有一瞬间觉得,他为了霍绫的内伤反噬献祭的可能并不是一个顾惜朝,而是他自己。
更不必说她突然在此时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重新回答她问出的那个问题。
或许是从那一年的初见开始说起,也或许是从后来更多的渊源开始说起。
但最后这些话都只是在喉咙口转圜而过,又重新吞咽了回去。
他不该再暴露更多的软肋,这绝不是他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该做的事情。
可与其说他是理智占据上风,情知自己不能再说出更多的东西,不如说,他其实是已经说不出口了。
他忽然被她拉了过去。
这仓促之间他不得不单手扶住了车厢内的扶手,才没让自己在这拉拽过去的力道中倒下,更是在脑海中闪过了格外庆幸的想法——
此前为了让她得以好好休息,他换乘的马车与外界并非以车帘相隔,而是内部关紧的车门,这才让这车厢内的异动不至被外间察觉。
但他还是单膝跪在了车内软垫铺就的地面上,以一种异常狼狈的姿态跪在她的面前。
下一刻,她便以这样的姿势低头亲吻上了他的唇。
在他脖颈上遭着她胁迫抬头的力道之间,这个自上方袭来的亲吻,既有一种说不清的掠夺之意,又分明在她神情淡漠中有若神明亲吻她的信徒。
狄飞惊的心跳几乎停了半拍。
这个吻其实并不像是上一次那般混杂着血腥味,更像是飘羽轻柔地落在唇上,却诚然因为这一番出行中的往复惊变,比之前的“殊荣”更有让他几乎忘记思考的力量。
连带着忘记的或许是他在这仰头之间的负累和痛苦。
只因为这一瞬间,他全身的感官知觉都集中在了唇上的交缠之中。
这个还带着几分冷意的亲吻,足以将他心脏里的防线又摧毁了一道。
而在近乎模糊的意识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腰间多了个东西——那是她腰间的彩绦,现在被系到了他的身上。
“那么,这是给你的奖励。”
在双唇分开之时他听到她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