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媚自己也习剑,但她绝不会以剑修自称。
修剑修心,她自认自己还没有这个本事。
而在霍绫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总觉得对方口中的剑修好像与她所想象的也并非是同一个东西。
至于是什么误解——
她一度觉得对方是一把不明是非,甚至要仰仗于狄飞惊判断的杀人利剑。
武道境界太高,反倒是有了一种不谙世事的离尘之感,就像是迷天七圣盟的关七。
可现在看来,她自身独有的情绪色彩,只不过是蛰伏在那层仙骨凛然的外壳之下,当稍显端倪之时,便有种令人望而心惊的锋芒。
“剑君此言……”恐怕不能让狄大堂主听到才是。
雷媚刚想这般说,却看到霍绫忽然走入了她的伞下。
她出剑之时无人能够拦得住她,此刻的近身同样没能让雷媚来得及应对。
她更是在此时反客为主地顺势握住了伞柄,仿佛也在同时牵制住了两人将去的方向。
“我请你喝杯水酒吧。”
雷媚心跳一滞,她自认与霍绫并无此等交情,更不必说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与她先前刚入这楚河镇中之时的语调迥然有别。
更近的距离之下,她愈发无从躲避霍绫的目光。
“也顺便请你背后的人喝杯水酒,郭东神意下如何?”
春风料峭,吹得雷媚遍体身寒。
霍绫分明什么都知道!
她语气笃定地说出了郭东神这个名字,便是知道雷媚这位六分半堂的三堂主,正是金风细雨楼的五大神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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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好像又响起了闷雷。
狄飞惊料理完了与金风细雨楼交手后的后续,着人在楚河镇中寻找,却没找到霍绫的踪迹,只是听人说起有见到她与三堂主雷媚一道离开了。
好在此番与金风细雨楼的交手中,以六分半堂获胜告终,这周遭看似平静,实则藏着不少他们的人。
更不必说以霍绫的本事,想来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他的指缝间垂落的那束霍绫送给她的彩绦,在这阴霾天色中俨然是最为鲜明的一缕颜色。
虽然当时那个亲吻来得过分猝不及防,也让他心神大乱,却也难免在仔细端详这份馈赠之时,唇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弧度。
而直到夜间,他才见到面带酒醉绯红之色的剑客从外面翻窗闯了进来。
她的眼尾都带着一寸酒气熏染之态,唇齿间泛着的酒意更是让狄飞惊在伸手揽住她的腰身之时,都忍不住开始思考她到底喝了多少。
这实在是个与她平日里冷静异常,神姿高彻的样子截然不同的状态。
果然不应当让她跟着雷媚走。
下一刻狄飞惊便感觉到他的衣领被霍绫给扯住了,这让他不得不将打岔的思绪都收了回来。
她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就仿佛只是一个让他将目光看向她的提示而已。
事实上她就算不这样做,狄飞惊也不会舍得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她本就已经生得极美,更不必说在此时面色微醺,唇色殷红之时,有种令人不饮自醉的神态,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距离感。
“狄大堂主。”她将他朝着自己拉近了些,这个距离下狄飞惊觉得自己几乎快要被一片酒气所包围。
这向来是他不愿沾染多少,以免影响头脑清醒的酒气。
现在却如同一点点渗透进入他骨血的毒药,让他的脚下生了根,寸步也移动不了。
只剩下了想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周遭,甘愿沉浸在她所编织的迷梦之中的心思。
“我忽然被人说服了件事情,你想不想听?”
她偏了偏头,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忽然泛起了一点略有些幼稚且执拗的涟漪,但又好像在深处还藏匿着什么狄飞惊从未看清过的情绪。
“剑君但说无妨。”
“那好,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处?”她展露出了个令人觉得绝非在说假话的正经神色。
可一个酒醉之人又能有多少正经。
而她又一字一顿地强调了一遍,“或者换个正式些的说法,你可愿为我道侣?”
狄飞惊愣在了原地。
这种头脑停滞运转,呆头呆脑的模样,与他这位狄大堂主惯来是不该联系在一起的。
可他纵然猜到让她与雷媚一道去喝酒,确实有什么事情发生,却没想到会在她离开大半日回来后听到这样的一个问题。
他在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不觉有异。
她打从入京开始便一直与他在一起,不管是六分半堂还是京城里的各方势力,其实都早已经将他们两个绑定在了一处看。
他若是不愿意与她待在一处,又何必放任这种说法在京城里传扬。
何必在她跟雷总堂主说起想要他的时候,一直维持着一个默认的态度。
更何必——
何必宁可让她去杀九幽神君,杀顾惜朝来满足她的要求。
可她的后半句话足以将他的理智驱逐殆尽,让人魂飞天外。
道侣道侣,那便涉及了婚嫁之事。
而成亲,实在是狄飞惊从未奢求过之事。
她性情其实不算冷,但狄飞惊看得懂她的剑法,那实在是一种太过冷清肃杀,甚至能称之为超然物外的剑法。
在摇光剑上甚至连鲜血都难以停留。
以至于狄飞惊时常有种,她虽将他放在口头,只是因为他与她的某个目标有所牵连,必须要他给出杀人的评判,却始终不过是汴京城中一过客,也随时可以将他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从她的世界抹去。
就连亲吻,贴邻,甚至是多日来的同处一室,都不会让他这个想法有分毫的改变。
可她现在问的是结为道侣。
她是世外剑仙,白虹一现,会为人而停留世间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霍绫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又避开了他的颈骨几分,看起来更接近于以手贴着他的后背,也或许是在给自己酒醉后的晕眩寻找一个支撑点。
可她的神思其实清醒得很。
狄飞惊脸上如同走马灯一般晃过去的各种表情变化,没有一个能逃过她的眼睛。
他好像一边在顾虑她所说的不过是个喝多了酒之后的玩笑话,又仿佛是在听到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婚嫁以及婚后生活都给尽数想了个周到了。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反应在他的脸上,便成了一种格外有意思的茫然。
他今日看到那位金风细雨楼楼主时候,也依然面色沉静胸有成算的样子,算是荡然无存了。
“剑君不是与我开玩笑?”
或许是因为今日风雨,也或许是因为雷滚之死需要他想出一个跟总堂主交代的借口,他面容上本有些耗费了心力的苍白,此刻却后知后觉地浮现出了一缕压制着的喜色与忐忑。
“我为何要开这个玩笑,我一向不做什么有违本心的承诺。”
“那么剑君若肯下嫁,狄飞惊愿倾所有相迎。”
他极力让自己忽略掉这个仿佛太快的进度,又按捺着心头悸动,以让人听来异常坚定的口吻给出了这个回复。
他话音刚刚落定,便已经感觉到唇上贴了一点微热的温度。
她身上的酒气,外边春寒微雨的气息,还有今日剑上仿佛还残存的血气,都以一种让人不容忽视存在感的方式,强横地侵入了他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此承诺之中,彻底放任自己为她所掌控了,以至于觉得他呼吸吞咽间已无煎熬之感,只有唇齿间缠绕纠葛之气。
“那我先索要个聘礼不过分吧?”
霍绫的声音在双唇短暂分开之时,略有些含糊地传入他的耳中。
她要的是什么聘礼,已经并不需要多言说了,
在他随着怀中的姑娘倒入这床榻被褥之间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外边的阴云闷雷连缀成了片,又转为了重新急促的雨势。
昏黄的烛光被她未曾合上的窗外吹进来的风,给拨乱了烛影。
只是还残存着一点攀附在烛线上的力道,并未彻底暗淡下去。
但狄飞惊此刻并无多余的心神去将这窗扇合上,让烛光别被风给卷灭了。
被放下的床帘还隐约透出几缕明灭不定的微光,照着他褪去了上半身衣衫的身躯。
他那张秀致明净的脸上沁出了几分薄汗,披散在身侧的长发让那张脸更有一种易碎的秀色。
他平日里不常舞刀弄枪,但他毕竟是个习武之人,在身上仍然可算覆着一层紧实的肌肉,贴着身上顺着腰身往下的曲线。
这副寻常人绝无可能得见的景致,清晰地呈现在了霍绫的眼中。
他有些像是一条深海中捕捞上来的鱼,必须紧握着她这根情感牵系的救命稻草,否则便会在下一刻失去呼吸。
在那双少了几分思虑谋划,而多了几分柔情清波的眼睛里,同样倒映着面前只着了单衣,甚至也可算是衣衫半褪的姑娘。
她锁骨之下有一道异常鲜明的贯穿伤痕,在雪色长发的掩映下,依然有种异常狰狞的蜿蜒之态。
狄飞惊刚想拨开她的头发,问问这伤口的来历,霍绫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靠近他比划出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什么时候又不该说。”
她语气温存,又仿佛带着三分酒醉时候的骄纵。
狄飞惊止住了将欲出口的话语。
他的目光不太受控地注视着她指尖所贴的唇瓣上,那一抹异常饱满而浓艳的红,更有烛光映照出了几分水色。
在她重新俯身亲吻上来的时候,他也只剩下了攥紧这轮明月的心思。
他听得见此刻帘帐之中的衣物摩挲之声。
她发间的金环在此时发出的轻撞,由着外面风雨大作的背景音如何肆虐,也能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他更庆幸自己的眼神好得出奇,能看见她在这个愈发炽烈的亲吻中,面上的薄绯几乎蔓延到长睫投落的阴影之中。
让她的眼神也如同是一缕飘忽不定的风落入了人间。
这让他终于有了点并非在做梦的真实感。
他略有些青涩地回应着这个亲吻,试图索取着她身上的温度——
那大约是一种如这屋中落下的灯花一般,足以将他如流萤一般烧灼殆尽的温度。
这一吻收束,霍绫伏在他的颈侧,借着这个视角,将他眉眼间涌现的情潮,和他侧颈上从初遇到现在就不曾好转过的伤口,都看得分明。
“狄大堂主……”
她一开口便又是那个似乎一直不曾改过的称呼。
只是这一次用着近乎气音的方式发出,竟有种床笫之间情人私语的暧昧感。
“你这低首神龙的称呼,今夜可不能这么叫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