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乳峰的胡人
在元康七年一月,元旦过后,在长安准备月余的晋军终于再次开拔,按照事先计划,径直向六陌方向开进。
虽然相比美阳之战前,晋军的兵力数量不增反减,在留下两万士卒护卫长安及粮道后,出征的士卒仅有八万余众。但长安民众却对此次征讨信心满满,甚至自发地到城外欢送。
正如同大军开进长安的时候,他们在大军离开长安时也在议论,只不过议论的内容已经大相径庭:
“——好威武的军容!上一次看到这么严整的队伍,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咸宁五年,马隆公带兵出征凉州吧!”
“——是啊,虽然已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但今天再见,就好像发生在昨日!”
“——你们说,这次大军出征,能够获得胜利吗?”
“——怎么会不能呢?你看这波浪一样的军旗,数不清的铁甲,还有神灵附体一般的气质,当然能取得胜利!”
在大部分长安人看来,这次的军队是毫无疑问的王师,无论是纪律、装备、士气还是军容,都与此前孙秀执掌期间大相径庭,看上去就似乎象征着秩序与正义。在大众朴素美好的愿望中,这样的军队与胜利是近乎等同的。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人质疑说:
“——听说梁王殿下和周处公不睦,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叛军如此狡猾,关中的胡人又这般多,真的能够轻松平定吗?”
“——若是再战胜不了,恐怕关中要非朝廷所有了。”
不过这样的话语很快被淹没在欢呼的海洋中。至少在历史看来,任何王朝都会诞生或这样或那样的边衅和内乱,如今的战乱波及虽广,但还是没有超出这个概念。
而根据已有的经验,帝国的生命就像是一颗正不断成长的大树,它当然会遭遇风吹雨打。但如果风雨不能摧毁它,那它的枝干将更加茁壮,根结将更加深入,就似乎破茧蝴蝶般,在破开困难后,就会走向一个新的辉煌。至少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去盼望的。
不过从阵容上来看,这八万晋军的将领们至少比之前要显得靠谱多了,其中具体人选是:
太子太保,征西大将军,都督雍、梁二州诸军事,兼任护西戎校尉,梁王司马肜,统帅全军;
安西将军,关内侯夏侯骏,辅佐决策;
梁王左长史,振威将军,关内侯卢播,领二军(一军五千人);
梁王右长史,建威将军,关内侯周处,领一军;
雍州刺史,扬烈将军,西戎校尉,假节,梁邹县侯解系,领二军;
秦州刺史,扬武将军,护氐校尉,假节,阴密县侯胡渊,领二军;
安西军司,侍中,灵州县公傅祗,领二军,兼管理军资;
梁王左司马,荡寇将军索靖,领一军;
梁王右司马,安西参军王铨,领一军;
征西护军,寿乡侯贾龛,领一军;
新平太守,关内侯皇甫重,领一军;
征西参军,关内侯皇甫商,领一军;
秦国内史,破逆护军李含,领一军;
安定太守,抚夷护军张泓,领一军。
这些人要么是朝中闻名的清廉贤能,要么是在边疆坐镇的戎马勇将,或者兼而有之。虽说其中也有人参与了之前的败仗,但那难免受到了一些临阵换将、内部权斗的负面影响。但眼下,这些问题也都大体解决了,虽然人数少于美阳之战前的晋军,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此时的晋军确实要比美阳之战前强上数倍不止。
就连晋军内部士卒也同样认为,这大概是近十年来,征西军司上下最为强盛的一次。
等他们开拔之后,身为北地太守,讨虏护军的刘羡,也自领北地军南下,与晋军主力相汇合。
双方在池阳处相聚,其声势浩大,绵延数十里络绎不绝,堪称是甲光曜日。池阳胡人见此情景,连忙弃城逃走,向齐万年前去报信。
正如前文所说,齐万年所驻扎的六陌地区是一片地形极为复杂的高塬群,它位于桥山山脉与陇山山脉的交汇处,有两条河流从左右流过。
东边的是泾水,是自六盘山发源的渭水第一大支流,西边的是漆沮水,亦是自陇山支脉中发源的一大渭水支流。两条河流产生的河谷从高塬中迂回折返,愈加使得当地的地形显得复杂。
而在这层层迭迭的山塬中,屹立着三座圆瓜似的山峰,其中一南一北高耸卓绝,相互对峙,好似房梁,又似美人的**,因此既被称作梁山,又被称作为乳峰。
这就是齐万年军的大本营了。
此地的叛军已经多达七万人,占据的地点当然也蔚为可观。他们盘踞在以梁山为中心,北至神颇塬,西至漆水河畔、东至好畤县的方圆三十里的庞大区域内。
时间虽来到春天,但由于山间的积雪尚未全然融化,气温可谓是乍暖还寒,胡人们依旧穿着冬衣,在土塬间来回忙碌着。
可以看见,这片昔日寥无人烟的区域,已经遭到了胡人们大规模的改造。只要是胡人扎营之所在,周遭的林木几乎都被砍伐殆尽,而后在山塬间立起一圈又一圈栅栏和望楼。凹凸不平的道路已经被打理得平整,那些被翻挖出来的石头也堆在山塬边,随时可以作为投掷的武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诸如地道、土垒等隐藏工事。
而当使者告知晋军来袭的消息时,已然称帝的齐万年,就带着手下在这些工事中巡视检阅着。
“晋军走到哪儿了?”
齐万年此时身披一件熊皮披风,头戴一顶狐皮风帽,一面检视着栅栏的坚硬程度,一面对来人询问道。
“陛下,我们来时,晋人已经占据池阳,有向黄丘进军的趋势。”
“池阳,黄丘……”沮渠遮根据动向分析道,“那从这个方向看来,下一步就是要进攻好畤,正面向我军进攻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气氛略显紧张。即使过去的半年可谓是连战连捷,但相对于晋军来说,胡人打下的十个郡的地盘,还是太小了,更何况大部分地盘的统治并不稳定。晋军或许可以接连不断地遭遇挫败,而叛军只要输上一两次,过去的一切辉煌就可能化为泡影。
然而齐万年并不紧张,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向一人笑问道:“李庠啊,陈仓那边有消息吗?”此人正是略阳氐首领李庠,面对齐万年的提问,他拱手回答道:“回禀陛下,陈仓那边一切安好,没有任何异常。”
“我事先说,让你加固工事,你做得如何了?”
“在下已在陈仓又挖了一圈外垣,人员也都遣散了,城内的房屋全部拆做堡垒,只要晋军一来,一定会吃够苦头。”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齐万年脸上的笑容更加笃定,对众人道,“陈仓现在是我军的命脉,所有的供给都有赖于此,但只要此地不丢失,我军就高枕无忧了。”
他手指着眼前这已经过数月经营的山垒,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看这些防御,层层迭迭,相互嵌套。就像是一张张吸水的纸张,不管晋人在准备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打过来了,又能如何呢?轻易就会被我军化解。只要化解了这一阵,就又要轮到我们的回合了。”
对于亲手修建的工事,胡人们都有这样的自信,只是他们心里也有着怀疑:晋军也不是蠢材,面对这样的防御,他们当真会主动发起进攻吗?
氐人蒲光则是直接把疑问说了出来,他道:
“陛下,请恕我愚钝。我想不明白,乳峰固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却并非什么必争之地,既不占什么交通要道,也没有什么坚城与人丁,为什么我军要在此地布阵?您又为什么如此笃定,晋人一定会来攻打此地呢?”
齐万年闻言,微微挑眉,淡淡笑道:“你想不明白?”
“是。”
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一看!
齐万年又转首问其余人:“你们呢?”
这个问题确实也是在场大部分人心中的疑惑,他们都附和道:“陛下神机玄微,非我等所能揣测。”
这让齐万年既有些自得,也有些失望,不禁在心中思忖:手下胡人虽不缺乏舍生忘死者,但是真正有智谋的却不在多数。可要真正成就一番事业,却是离不开智者的支持。
好在这时有一名青年出声道:“陛下所思,我略有所得。”
“噢?”齐万年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羌人姚弋仲,这是他在长安时就认识的质子,不禁笑道:“原来是弋仲,你说说看。”
姚弋仲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两条线,然后点出两个点,以一点代表陈仓,一点代表乳峰,徐徐道:
“若只从行军布阵而言,陈仓地处秦岭、陇阪之间,城池坚固,地形险要,守陈仓当然要好过守乳峰。可从长远来看,这却并非是明智之举。”
“虽然我等如今占据了十郡,可这十郡之地,大多不是富庶之郡,年产甚少,人口不丰,如果固守在陈仓,固然可以得一时地利,事实上却是把整个关中让了出去。晋军不好进来,我军也不好出去。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军硬拼兵力与粮食的国战。”
“晋朝是大国,我军是小国,如果这样打下去,或许有一时胜负,却无法影响大局。这就会演变成当年诸葛亮北伐的情形了,纵有万千才智,也无法发挥出来,最后活活被晋军拖死。”
“而陛下率军驻扎在乳峰,虽有暴露粮道的风险,却可以俯瞰整个关中。关中晋人定如芒刺在背,军士不敢收弓而卸甲,农人不敢挥锄而躬耕。如此经年累月,关中沦为白地,流民四散各州,关东加大赋税,必然动乱四起,叫晋室力不能支,最后要么壮士断腕,要么流血而死。”
“因此,晋军即使明知陛下在乳峰设下了陷阱,也不得不率众自投罗网。这就是陛下的庙算远远高于洛阳朝廷的地方啊!”
一顿长篇大论后,众人恍然大悟,继而心悦诚服,他们从未料想过,还有这种谋算的角度。当寻常人还在从单纯的军事层面看待问题的时候,齐万年已经是从整个九州局势的角度来观察问题了。
齐万年见有人能如此鞭辟入里地说出自己的心思,不可谓不欣喜。但见姚弋仲仪表堂堂,年纪极轻,语气不卑不亢,又具有如此智慧,欣赏之中又油然生出几分警惕,心想:可不能让这个羌族小子专美于前,还得再叫一人出来,稍稍打压他的气焰才对。
于是他说:“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好怎么打赢这一仗。”
他眼神再瞥向众将中,忽然指着其中一人道:
“难敌,你说说看,晋军若来进攻营垒,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他所指的也是一位青年,不是他人,正是杨难敌,当今白马氐首领杨茂搜之子。
杨难敌本来在人群中心不在焉,无所事事,突然被齐万年指明,颇有些措不及防,他用手指着自己说:
“陛下在叫我吗?”
这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哄笑,齐万年也忍俊不禁,说道:“当然,难敌,你可是辅国将军之子,不讲讲对此战的见解吗?”
如今的杨茂搜已经占领了仇池山,以此为根据地掌控阴平,是齐万年占领十郡中治理水平最高的一郡。这两个月来,已开始为齐万年缴纳赋税,齐万年因此特地加封杨茂搜为右贤王,辅国将军。杨难敌也因此备受重视。
杨难敌知道齐万年在考校自己,若是回答得不好,那可不止是他自己丢脸,也失去了父亲在胡人中的威望。他略一沉思,回答道:
“若晋军来攻,我军应该先示弱。”
“示弱?”
“如果一开始就拼命防守,或许能造成一些杀伤,但也会叫晋人知难而退,另攻他处。不妨先丢一两处险地给晋人,让他们尝一下甜头,而我军蓄势待发,等他们深入之后,就一口气打痛他们。”
“这不是纸上谈兵吗?”姚弋仲失笑道,“险要之所以是险要,就是不能轻易放弃。你说放一两处险要给晋军,那我们要怎么去打痛他们?”
“当然有办法!”
杨难敌面不改色,手指上苍说:“我们可以依靠大雾!”
众人茫然望向天空,此时已是下午,春日在云层中隐隐约约,天地间还蒙着一层薄纱般的雾,若有若无地在乳峰间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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