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扎络的提醒,耿煊心中还真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你是担心他们察觉这里变化后,直接远遁,给我招来更多强敌吗?”
耿煊顺口询问,心中还忍不住想,这似乎也很不错。
“我不去就山,群山主动来就我”,这不就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么?
根本不需要去游遍九州,战尽强敌。
只需呆在这小小一隅之地,各路强敌就会如飞蛾扑火般朝他冲来。
这省了他不知多少事。
可让耿煊意外的是,扎络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只见他摇头道:
“董观这次调来元州的力量并不多,随着老主人死在您的手中,已经不可能对您造成威胁了。”
“哦,那是为何?”耿煊挑眉问道。
扎络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然后,跪在地上的他向前膝行数步,来到耿煊身边。
这才压低嗓音,将内情快速的讲述了一遍。
很快,原本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耿煊便陡然瞪大了眼睛。
扎络说得简略,很多话前后逻辑也不连贯。
即便听在旁人耳中,也很难立刻将其串成一条线。
可恰好,耿煊就是那个能将其串成一线的人之一。
心中震动的耿煊,认真看向扎络,道:
“这些事,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扎络道:
“因为老主人也参与了不少,而他参与的事情,我基本都知道。
即便当时不知,事后也会知道。”
耿煊盯着扎络,缓缓道:“这么说,我以后不能让你知道太多的东西。”
扎络一张丑脸之上,立刻露出委屈神色。
耿煊心中,却已是念头飞转。
一会儿,是扎络刚才透露的种种信息。
一会儿,又是以扎络为首的这群人本身的特别。
“主人。”
扎络的轻声呼唤让耿煊清醒过来,他盯着扎络,却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缓缓道:“这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处理……能做好吗?”
从他动手到现在,时间过去得其实并不太久。
那支在外巡查的骑队,有可能发现了清源集的剧变,也有可能还没有发现。
而无论发现与否,在耿煊本人不能离开的前提下,让扎络去处理,都是最合适的。
当然,前提是扎络没有别的心思。
不然,耿煊这做法,无异于将已经到手的“肥羊”给亲自放了。
不过,当耿煊想到扎络和他身后众人散发的“波纹”表现出来的异状,耿煊觉得,这值得一试。
扎络似乎根本没有想这么多,也没有问“您就这么放心让我离开,不怕我跑了?”
他高兴的点头道:“主人请放心,扎络保证完成任务!”
说着,还道:“我还要带九人跟我一起去,可以吗主人?”
耿煊点头,“你挑吧。”
于是扎络起身,在身后二十四人中,快速挑出九人,道:“你们都跟我来。”
很快,以扎络为首的十骑便迅速驰出清源集,向清源集以东方向急行而去。
目视扎络等人远去,耿煊的目光,落在身前另十五位依然跪地之人身上,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是,主人。”
十五人整齐应声之后,便哗啦啦一下全部起身,大步来到耿煊身后站定。
身后忽然多了这么一群木头桩子,耿煊感觉有些不适。
却也暂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目光转动,看向不远处另外近百骑身上。
因为扎络这番“打岔”,无论是己方三人成组,准备投掷的骑手,还是被隐隐包围在中间的近百敌骑,都没有攻击或者逃跑,都在关注着耿煊这里的动静。
耿煊本人也再没有继续杀戮的心思,便直接冲这近百骑问道:
“你们如何说?”
一阵沉默。
忽然,“嘭”的一声闷响。
一人将手中长柄巨斧往地上一扔,伸手将头盔卸下抱在手中,将整个脑袋都暴露出来,大声道:
“我投降!”
他的举动,就像是被点燃的第一缕柴火。
很快,便听得“乒铃乓啷”兵器落地的声音响个不停。
“我投降!”
“我投降。”
“投降。”
“投……”
响亮,平静,消沉,木然……
从说话人的语气中,能够清晰分辨出其人当下的情绪。
但他们在这一刻,却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投降。
在很短的时间内,剩余已不足百的敌骑全部做出了同样的抉择。
耿煊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快速扫过。
虽然,他无法从像貌分辨出他们来自于玄幽二州,亦或者元京徐家,又或者安乐集吴家。
但却只需要一眼扫过,就可以分辨出。
这些人全都是他默认的“九州人”,也就是董观所谓的“先天贵种,五帝苗裔”。
待这些人全部弃兵卸甲,从马背上下来之后,耿煊便命令己方骑手,分出一部分看押这些人。
“你们也去。”
耿煊对身后十五根“木头桩”吩咐道。
“是,主人。”
十五人恭敬应命之后,便立刻翻身上了各自的坐骑,和己方骑手一起,将这些弃兵卸甲的投降者团团包围起来。
其中,不乏此前同为“巨熊”效力的往日战友。
那些投降者面上虽然都是一副木然的神色,但对于将“相心术”掌握到宗师境界的耿煊来说,他们心中的情绪变化,却如掌上观纹一般清晰可见。
有不少人心中,就有愤恨,鄙夷的情绪流露。
自所有炼髓战力离开后,跟随在耿煊身后的一百六十六骑,六十余骑被耿煊安排去看押投降敌骑,另外百余骑则被耿煊安排去了临战一线。
这些人都还没有完全进入战场,只是手中投枪被他们一根根掷出,没入那些敌兵密集的区域,如同镰刀一般成片的收割死亡。
这成了压垮敌军的最后一块砝码。
歇斯底里的,近乎发泄式的战斗终究不能持久。
被不断分割开来的敌兵,当过热的头脑在激烈的交战和身体的疲累中重新“醒”来。
他们便发现,身周同伴,还在顽强战斗的,正在变得越来越少,躺在地上的则越来越多。
而周围的敌人,却越来越多,一个个眼中还都露出兴奋而贪婪的骇人神色,就仿佛将他们当成了一块块美味的佳肴。
心中的战意,瞬间跌落。
还有那机敏的,更是发现,远处的铁骑对战,早就已经结束。
己方那所剩不多的铁骑,已经全部投降,弃兵卸甲,被全副武装的铁骑团团看押起来。
这一幕,立刻让聪明人受到了启发。
“投降,投降,我要投降!”有人第一个大喊出声。
他不再与几名如看美味一般盯着自己的敌人缠斗,而是转身就跑。
一边竭力躲避身后几人气急败坏的狂追,一边高喊“我要投降”。
很快,更多人受到他的启发,更多“我要投降”的呼声从各个交战之地传出。
……
接连数日,在“熊老师”的高压指导下,痛苦不堪,压力巨大的洪铨、蒋弘毅等人,第一次体会到“霸凌”的快感。
在敌军失去了指挥的大脑之后,指挥能力并不高的他们,豁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战争之神”。
他们就像是操纵着一条条“贪吃蛇”的玩家,那些被不断分割之后散作一团的敌兵,就是让这一条条“贪吃蛇”成长进步的“养料”。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操控这些“贪吃蛇”,用最高效的方式,将这些“养料”吃掉。
他们全身心的沉浸其中,直到“我要投降”的呼声多到数以百计,响彻整个战场,才让两人惊醒过来。
“什……什么声音?!”蒋弘毅的声音惊疑不定。
“好……好像是有敌兵想要投降?!”洪铨的神色变换无常。
后知后觉的两人,相视一眼,心中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坏了!
玩过头了!
还有一道军令忘了下!
很快,一道最新军令,以蒋弘毅、洪铨二人为中心,先是扩散到整个“临战堂”,继而扩散到战场的每一处。
【投降免死,缴械不杀!】
【投降免死,缴械不杀!】
【……】
随着这道军令如风一般传遍各处,那些一边拼命与敌周旋,一边高呼“投降”的身影,立刻如狂风下的野草一般,迅速远远抛开兵刃,成片的伏倒在地。
那些还在坚持战斗的,承受的压力迅速增加,死伤迅速加剧。
于是,更多人弃械投降。
就这样,原本那仿佛要将整个清源集都烧成灰烬的火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熄灭。
……
距离中心区域较远的一处战场。
“投降免死,缴械不杀!”
当终于听到这宛如仙音的高喊从远处传来,一个后背已经中了数刀,最严重的伤口深可见骨的游侠儿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神色。
他将手中早就被人劈断的断刀远远抛开,双手抱在脑后,直接趴在地上,一边高声大喊道:“我投降,我投降!”
追在他身后的四人,一人神色悻悻,止步收兵。
一人看着近在咫尺的战功,遗憾又愤恨。
一人一会儿看看手中有缺口有卷刃的长剑,一会儿看看趴在地上高呼投降,任人宰割的战功,脸上犹豫又挣扎。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他握剑的手掌上,一张沉着冷静的脸冲他默默摇头。
这人见状,脸上的犹豫挣扎渐渐消散,手掌逐渐从剑柄上移开。
就在这时,侧面一道寒光闪过。
一柄飞刀,瞬间没入地上游侠儿的太阳穴之内。
原本双手抱在脑后,嘴里不断高呼“我投降”的声音,也忽然停止了。
四人见这模样,都是一怔。
继而一个个满脸怒容,眼中寒光闪烁,向着飞刀掠来的方向看去。
就见大约十几步外,一个和他们一样,同样绑着红色抹额的男子正用有些得意,又有些戒备的眼神看着他们。
四人见状,同时大怒。
那个本来想要动手补刀,却因同伴阻止选择放弃的剑手更是“锵啷”一声,将缺口卷刃,却沾满鲜血的长剑抖出,大步就朝此人冲了过去。
那人见状,赶紧伸手入腰间,又取出一柄飞刀握在手中,一边急步后退,一边故作惊慌的大喊:
“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杀害战友,可是死罪!”
持剑追赶之人,终是没能追过去。
因为那个刚才出手阻止他的男子,再一次死死拉住了他。
那个拉住他的身影,有着一张比其他人更加沉着冷静的面庞,他也不追赶,只是看着快速倒退远去的男子,道:
“你不知道,违抗军令,同样是死罪吗?”
那人见他们没再追他,便也止了步,一脸茫然的道:
“违抗军令?我违抗什么军令了?我刚才不是在杀敌吗?
……哦,你们不会是气愤我抢了你们的战功吧?
可也没军令说,你们杀到半死的敌人,其他人都不能动,只能留给你们杀吧?”
持剑男子听了这么欠揍的话,心中的火焰再次燃烧。
若非旁边同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按他以往脾气,他真就要不管不顾冲上去与对方拼个死活了。
他的同伴却没有被对方的话带偏,话语中的情绪甚至都没有什么起伏,语气平静的道:
“你不要装傻,我说的是你杀俘的事。”
“杀俘?我有吗?”
这人一脸茫然,远远瞥了眼太阳穴中刀,早就冰凉的游侠儿尸体,一脸不敢相信的道:
“他是你们的俘虏吗?这……我不知道啊,也没谁告诉我。”
“他一直在喊投降,你难道没听见吗?”
“啊?有吗?我没听见啊。
……这,你们也看见了,我使飞刀的,隔得本就有点远,战场又这么嘈杂。
喊投降的不下百人,我哪分得清啊!”
飞刀男子一脸无辜。
始终沉着冷静脸的男子看着他,忽然道:
“你没发现吗,现在咱俩的距离,比你刚才投出飞刀时还远。
而我说话的声音,并不比他喊‘投降’更大声。”
飞刀男子瞬间色变,继而一脸迷茫道:“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飞刀男子身后响起。
“小刀。”
飞刀男子脸上忽然露出惊喜之色,扭头看去,便见两人朝他走来。
一人身材敦实,面相和善,一个手执滴血长刀,骨节突出,煞气森然。
开口之人,正是那位身材敦实,面相和善的男子。
他的目光,掠过飞刀男,在与他远远对峙的四人身上扫过,目光经过对面那与他冷静对视的男子时,稍稍停顿了片刻。
在收回目光前,他还瞥了那四人身后,扑倒在地,太阳穴深深插着一柄飞刀的尸体一眼。
从出场到现在,并不了解任何前因后果的他,目光只是大略扫了一圈,心中就已基本有数了。
心中有数的他,和善的脸上却只是泛起和善的微笑,道:
“小刀,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
飞刀男见此人过来,脸上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赶紧来到近前道:
“飞哥,刚才追敌追得紧了,不小心就脱了队。”
“……这几位朋友是?”
“一起杀敌的战友,咱们这就回去吧。”飞刀男很敷衍的回道。
和善脸男子点点头,也没再问什么,冲远处平静脸男子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便带着飞刀男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记住,天不可欺!”
听到这话,飞刀男的神色陡然一变。
他甚至恨不得转身去撕了平静脸的嘴巴,他觉得,要是没有这人,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
可现在,这话就像是一根刺,一个心魔,让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旁边,和善脸的“飞哥”听了这话,脚步也忍不住稍稍顿了一下,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领着飞刀男返回自己的队伍。
此后,再没问过飞刀男与刚才那一幕有关的任何事。
这让心中惴惴的飞刀男,终于可以自在的呼吸了。
……
“不错嘛,我看以你们的水平,指挥万人大战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耿煊对赶来拜见的洪铨、蒋弘毅夸奖道。
此刻,战斗已经结束。
已经丢掉兵器,双手高举头顶的敌兵战俘正在己方战兵的押送下从一处处战场有序撤出。
另外,战斗现场还滞留着大量己方战兵。
一方面,他们要尽快甄别出己方成员。
阵亡的,有人专门进行统一收殓和统计。
重伤的,立刻进行紧急抢救。
对于一个修炼者来说,其他方面的能力或许有欠缺,但在急救这一块,几乎个个都有两把刷子。
——没这本事,压根就活不到被强征来清源集战场这一天。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对敌方的死者和重伤者进行确认。
对于那种有极大概率恢复过来的,他们会给与一些基本药物和简单的处理。
至于那些大概率挺不过来的,他们要做的就是补刀,干脆利落的送他们上路。
用红运对这些人进行救治?
耿煊心里想过,但很快就放弃了。
这种时候,他不能用个人的观念,去挑战普遍的世道人心。
给十万迁移坊民发放“乔迁银”,结果无中生有,凭空酿出许多矛盾是非的做法,有一次就够了。
何况,他也确实不能让“恩赐”显得过于廉价。
将战场诸事安排妥当之后,蒋弘毅、洪铨二人这才赶来拜见。面对耿煊的夸奖,两人却没有一点被夸奖的喜悦,反而齐刷刷的跪地请罪。
见两人滋溜一下,就都丝滑的跪在了地上,耿煊惊讶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
洪铨一脸惭愧的道:
“帮主,我们辜负了您的信任!”
“你们做了什么?”
见他这么说,耿煊更好奇了,仔细想了一圈,根本没有发现两人有什么地方辜负了自己。
洪铨低下了头,声音中满是自责的道:
“因为前些日子,时时刻刻都受到敌军压制,今天第一次打顺风仗,一下子就入了迷。
忘了第一时间将‘投降免死,弃械不杀’的军令传递下去。
直到大量敌军满战场高喊投降,我们这才反应过来。
但这已经酿成了巨大的损失,不仅延长了整场战斗的时间,增加了我方的伤亡。
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一看!
更有很多敌军见高喊投降都没有人搭理,反而被追杀的越来越狠,将他们彻底逼入绝境。
困兽犹斗,何况这些修炼者?
咱们很多战兵,都因此重伤,甚至死亡。
来前我们简单统计过,因为这条军令的下达不及时,我方多折损了四百到五百人。
若将敌军也算上,因为这条军令,两边很可能多折损了千人左右。”
说到最后,洪铨的声音愈加自责。
他非常清楚,这一次“清源集战役”,除了歼敌获胜,帮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练兵。
有过实战经验,直面过战场残酷,体验过军规森严,军法无情的士兵,越多越好!
而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帮主要的不仅是己方的兵。
敌方的兵,他同样想尽可能的收入囊中。
一个都不放过!
想一想,这其实很合理,这可是帮主赖以起家的原始资本,哪会管什么敌我?
只要能够为我所用,当然就都是我的!
从这个角度去看,因为他俩的失误,让敌我双方多折损了千人,也就是这场战事参战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他俩如何能不为此感到惴惴不安?
反倒是耿煊本人,一脸愣怔的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想起自己对他们还有“多练兵,练好兵”的要求。
然后,这才理解他们请罪的原因。
耿煊嘴角扯了扯,他当然不能说,“你们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同样不能说:“一件小事,不必在意。”
顿了片刻,他才开口宽慰道:
“在这次清源集战役之前,你俩没有任何指挥作战的经验。
算是被我强行架到了火上。
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俩能有今日表现,已经很出乎我的预料了。”
说到这里,耿煊叹了口气,道:
“学习嘛,哪有不摔跟头的。
你俩也不必自责,只要下次表现能有进步,比今天更好,就算今天的学费没有白交!”
说着,他将两人扶了起来,问:
“你俩可还有什么事?要是没有,就赶紧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招呼。”
洪铨,蒋弘毅两人相视一眼。
蒋弘毅道:“帮主,有两件事需要您定夺。”
“你说。”
“我们发现,咱们有不少战兵杀敌立功之心过于心切。
在我们已经将‘投降免死,缴械不杀’的军令传遍各处,被他们追杀的敌兵也立刻遵令。
扔掉兵器,放弃抵抗,高喊投降,但却被咱们的战兵趁机杀害。
有的做的比较隐蔽,有的却是明目张胆的这么做。
……为此,还闹出了不少矛盾,有几处动静闹得特别大。
现在,不少人都在看我们如何处理这事。”
说着,蒋弘毅便看向耿煊。
耿煊的神色很平静,可随着对他的了解越来越深,蒋弘毅心中反而越发没底,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耿煊不答反问:“这件事,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理比较好?”
蒋弘毅小心翼翼的道: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的做法,是公然违抗军令,咱们不能不管不问,无动于衷。
可大家杀敌立功的心情,却也不好打击过重。
而且,犯这事的人也不少。
再一个,这事……我俩也有责任。
若非我俩发布的军令过于仓促,这种事应该也不会发生。
至少,不会这么多。”
一开始,蒋弘毅还能比较平静的表达自己的观点。
可当他感受到,随着他的讲述,帮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渐渐有了宛如实质的压力。
他的言语和思路,都一点点结巴起来。
最后,他干脆将这件事的部分责任,主动揽到了他自己和洪铨身上。
耿煊缓缓点头,点评道:
“大事化小,妥协求全,法不责众,主动揽过……是这样吗?
这是你这段时间学会的,还是以前就很懂啊?”
听到这话,蒋弘毅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小小敲打了一下,耿煊也没有继续让蒋弘毅难堪,道:
“这件事,有什么好纠结的吗?
违抗军令,该受什么军法,难道你俩不清楚吗?”
听到这话,蒋弘毅,洪铨二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凝重。
刚受了训斥的蒋弘毅紧抿着嘴,洪铨嘴巴嗫嚅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敢开口。
耿煊道:
“你俩在为难什么?我让你俩给我练兵,我要的可不是老爷兵。
军规军令,是可以用来讲条件的吗?
今天因为人多,就大事化小,妥协退让。
那明天要是全军都违抗军令,是不是就要小事化了。
或者干脆再彻底一点,直接把那些妨碍他们胡作非为的军规都给撤了。
一切都他们说了算,想怎样,就怎样。
是这样?”
蒋弘毅,洪铨二人沉默许久,这才恭声道:“我们知道如何做了。”
耿煊摇头道:
“就不需要你俩亲自动手了,这个恶人我来做……还有别的事情吗?”
洪铨低声道:
“帮主,今日战事过于激烈,加上此前历次战斗,用于止血急救的药物消耗量都非常大。
最先被消耗完的,就是戚明诚、方锦堂他们各自筹集的那一批。
接着被消耗的,就是我们帮内自己的库存。
也正是靠着这批库存,一直撑到了今天。
若是只救治咱们自己的重伤患,勉强还够用,可若将俘虏中的重伤患也算上,就不够用了。
……而且,我们还发现,就在敌军的营地之内,还有一批此前数日战斗后重伤未死的伤患。
都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伤势基本都有恶化的迹象,几乎随时都在死人。
我们发现时,这些重伤患的数量,已经不足百人,远低于我们的统计。
其他的,全都陆续死掉了。”
耿煊默然片刻,道:“所以,现在咱们缺药,对吧?”
“是。”
耿煊问:“敌营之内,一点药都没有吗?”
“有一些,但不多。”
洪铨回道:
“我们之所以第一时间就派人搜索敌营,就是想要多找一些药。
但敌营药物的储量,却比我们还要少。
后来,据一个出身于百源集的俘虏透露,一开始,在吴益带人从‘北八集’征兵之时,还特地安排人从安乐集调拨了很大一批药物过来。
但在看了吴益等人从‘北八集’征集而来的战兵质量之后,那头‘巨熊’就很不满意,还发了一通脾气,说这些废物兵根本没资格享用那些珍贵的药物。
不仅当场就挑选了其中一半,用手段将其变成了失控发狂的兽兵。
剩下那些战兵,受伤后能够使用的药物也不多。
而且,越是重伤患,能够得到的药物就越少,甚至没有。
初十那天晚上,那头‘巨熊’更是让吴益遣心腹将剩下的药物连夜送走。”
耿煊一怔,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仔细想了想,初十晚上,“巨熊”突然率兵出击,却被自己一人一弓逼在清源集大广场,进退两难。
那也是耿煊猜测,“巨熊”心中明确生出撤退之念的开始。
但就在当晚,无忧宫第一批五百多人的援兵就赶了过来。
紧接着第二晚无忧宫又派来千余援兵。
第三晚,也就是昨晚更是安排来三千多名游侠儿给他当耗材。
耿煊猜测,“巨熊”让吴益将那些药物运出清源集,应该就在其被自己从大广场逼退,无忧宫援军到来的这段时间。
当时,主要被他安排在地下负责警戒的黄耳,能够发现藏在赤乌山余脉丛林中的无忧宫援军,就已经是幸运,并没有亲眼目击这批人的行动。
而即便无忧宫援军到来,“巨熊”选择继续留下,却也没有让吴益将那些药物重新运回。
因为那些援军,在他眼中,就是一堆人形耗材。
死了不可惜,重伤了也没有大代价救治的必要。
“吴益的那些心腹,都连夜返回了吧?”
“是。”洪铨道:“事实上,他们最多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就全部返回了。”
“那你可知他们将那些药物藏哪里了?”
“不知道。”
洪铨摇头道:“负责运送那批药物的吴益心腹,在前天和昨天持续两日的激烈鏖战中,全部阵亡了。”
耿煊怔了一下。
喃喃道:“真狠!”
洪铨道:“那么短的时间,又是晚上,又没有使用玄幽马,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
我们猜测,他们应该是将那些药物就近藏在了某个地方。
而这附近,最方便藏东西的,就是赤乌山余脉。
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将东西一藏,除了本人,其他人就很难找到。”
已经有了撤退之念的“巨熊”,不想让这些药物拖累玄幽铁骑的行动。
却也不想这批价值不菲的药物落入自己手中,也舍不得将其当场毁掉。
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找个隐蔽的地方将其埋起来,若是一切顺利,重新挖出来就好。
若是不顺利,至少也不会便宜了敌人。
想到这里,耿煊有种回旋镖砍到自己身上的既视感。
他也是非常喜欢挖坑藏东西的。
很多贵重的,又不便于随时携带在身边的物品,就是被他这么处置的。
若是他本人出了意外,从康乐集到清源集,千百年后,地下得凭空多出许多“遗迹”出来。
耿煊若有所思的想:
“除了那些执行人,那头‘巨熊’还有吴益应该都知道。
……嗯,还可以问问扎络,或许他也知道。”
想到这里,耿煊忽然想起什么,“咦”了一声,忽然道:“吴益呢?你们可有找到吴益?”
蒋弘毅,洪铨二人都是摇头。
就在这时,就在不远处的冯煜冲耿煊大喊道:
“帮主,帮主!”
耿煊扭头看去,便见冯煜正在朝自己快速招手,示意自己赶紧过去。
耿煊心中好奇,还是对洪铨和蒋弘毅道:
“去忙你们的,那批藏匿药物之事,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出来。”
说罢,耿煊快步朝冯煜走去。
自从战事结束,冯煜便与其他人一起,帮着清理起战场来。
大部分人,都在蒋弘毅、洪铨等人的调度之下,负责清理那上万人参与,区域覆盖庞大的大战场。
而冯煜则带着一批炼髓战力,负责清理敌骑在数波“死亡投枪”之后留下的战场。
他们先要拆开每个被投枪贯穿之人的头盔和甲胄。
通过那些投降的骑手,确认这些人的身份,修为。
以及究竟是死亡,还是重伤。
并根据其重伤程度,决定到底是直接送其上路,还是给与适当的救治。
——凡是被投枪命中,贯穿甲胄和身体的,最低程度都是重伤。
而冯煜冲耿煊招手时,身前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全身甲胄,胸膛被一根投枪彻底洞穿。
因为投枪去势太猛太急,投枪在洞穿其人胸甲,身躯,背甲之后,还深深扎入地下,将此人死死钉在地上。
鲜血顺着背部伤口流了一地。
不过现在,血液早就流尽了。
在看到这人的瞬间,耿煊就有了印象。
这是自己在百步之内,连续投出十五枪,洞穿的十三人之一。
——另两人,是对两名炼髓后期进行补射。
因为他是根据目标头顶红名的浓度进行的选择,所以,在看到此人头顶那飘飘摇摇,随时都有可能向自己眉心涌来的浓郁红名,耿煊一下子就有了印象。
此刻,此人的头盔,已经被冯煜取了下来。
因为角度,耿煊无法看见其人相貌,却能看到满头杂乱的白发和满是褶皱和老年斑的皮肤。
大概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且近期一定遭受了太多人生剧变的老人。
站在那里的冯煜,正神色复杂的低头看着地上那生命之火随时都可能熄灭的老人。
耿煊已经想到了什么。
快步走到了冯煜身边,站在地上老人的另一侧,低头打量了一阵。
从此人身上,耿煊隐约看出了一些吴有信、吴有仁的影子。
也或者,这只是一种错觉?
毕竟,他对吴有仁,吴有信的相貌,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他道:“这就是吴益?”
“嗯。”冯煜应了一声,道:
“在我印象中,他可不是这个模样,比现在年轻了至少二十岁。充满了力量,浑身有着用不完的精力,野心勃勃。
刚才看到他的第一眼,我都有点没敢认……”
说到这里,冯煜叹了口气。
身为百源集的大馆主,之前很长的一段人生,都处在吴益带来的压力之下。
世事无常。
曾经那个让他感觉无法正面相对的对手,现在却迎来了如此落魄凄凉的结局。
甚至,在“苏瑞良”的眼中,从来就没有将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
不过是顺手清理掉的十几个“杂兵”中的一个。
想到这里,如何能让冯煜不心生感慨呢?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眼睛似睁似闭,血液已经流干,呼吸已经停止,只有头部区域还勉强残留着最后活性的吴益。
一双满是褶皱的眼皮,在一阵剧烈颤抖之后,仿佛顶着山一般的压力,缓缓睁开。
他的双眼仿佛看见了耿煊,却又似乎只是习惯使然。
事实上,现在的他,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了。
现在的他,状态和当年彭顺临死之前,差不多。
体内生机已基本流尽,只有头部区域凭着炼髓带来的强大生机,还顽强的保留着最后的活性。
说他头部以下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进入尸体状态,也并不夸张。
他就这么“看向”耿煊,嘴巴用力的、却只能轻微的张合着。
耿煊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吴益哪里得罪了你?
我吴家哪里得罪了你?
我的儿子,我吴家的未来,吴有信又哪里得罪了你?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们?
此时此刻,风烛残年,即将熄灭的吴益,连恨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就是想不通,这个疑惑若是不能解答,他死不瞑目。
读懂他心意的耿煊,很想问,这些年来,那些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家庭,难道不比你吴家多?不比你吴益惨?
为什么现在强弱之势一颠倒,忽然就自伤自怜起来了?
觉得被人欺负了?
委屈了?
你倒是硬到底啊!
但耿煊知道,这并不是吴益想要听到的答案。
何况,现在的他,其实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因为吴益的状态特殊,为了避免“红运果实”出现意外,辜负了他这几十年的辛苦“浇灌”,耿煊伸手向下一拍。
凝若实质的铁色掌形劲气下压,赶在吴益主动咽气之前,先一步按在他额头。
然后掌形劲气往内一收,将一颗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头颅抓了个粉碎。
然后对脸上感怀之色未消,愕然抬头看来的冯煜道:
“走得这么痛苦,怪不忍心的,给他一个痛快。”